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恶魔的交易 作者:克劳斯·曼 内容简介 最初连吃顿好饭都要借钱的喜剧演员亨德里克,后来他不但在舞台上演戏,也在生活中演戏,他总在撒谎,然而他又从不撒谎,他的虚假就是他的真实。最后他又因梅菲斯托这个角色成功进入上流社会,同时也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与恶魔签订了一份邪恶的协议。亨德里克也曾试图帮助他的朋友,或 者将集中营里的艰辛告诉内阁总理,但他总是担心失去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世界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要发生也只有一次。然而现在,他手上已有了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序幕 1936年 “我听说,在西德一个工业中心工作的八百多名工人最近被判了刑。在同一次审判中,这些工人全部被判处长期徒刑。” “我听说,被审判的只有五百人,另外一百多人因持不同政见已被秘密处死,根本就没有通过审判。” 两个年轻的外国外交官此时正在柏林歌剧院低声交谈,他们坐在远离枝形吊灯、穿着入时的人群中间。 “工资方面的状况,真的很糟吗?” “糟透了。工资在降,而物价在涨,这使情况正变得更糟。” “听说,歌剧院今天晚上的布置,花费了六万马克。还要加上其他四万马克的开销。而为了筹备这次舞会,歌剧院停演五天,给国库带来的损失还没有算在内呢!” “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祝寿会。” “来凑这种热闹,真有点儿倒胃口!” 一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透过单片眼镜,向正在对话的两个年轻外交官瞥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两个年轻外交官立即笑容可掬地向他弯腰致意。等到这位军官走远、说话声传不到他耳中时,两个年轻外交官继续交谈。 “总参谋部的高级将领全都到场了。” “但他们都在高唱和平。”第二个外交官补充说。 “和平?多久的和平?”第一个外交官边说话边向走过来的日本大使馆的一个矮个女子微笑致意。那女子长得小巧玲珑,挽着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的胳膊。 “我们要以防万一啊!” 德国外交部的一位先生,过来同这两个年轻外交官搭讪。这两位立即改换话题,竭力称赞剧院布置得何等富丽堂皇。 “是啊,总理先生喜欢啊。”外交部的这位先生说话时略显尴尬。 “这一切都挺有品位啊!”两位年轻外交官几乎异口同声地捧场。 “当然!”来自威廉街德国外交部的先生感到有点儿尴尬。 “这样奢华的排场,如今除了在柏林,别处肯定见不到。”其中一个外交官补充说。外交部的先生迟疑片刻,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想避开这个话题。 三个人沉默不语,然后便环顾四周,侧耳倾听庆祝晚会上的喧闹声。“真令人震撼!”其中一个年轻人终于低声慨叹道。但此时语气中毫无挖苦之意,好像他已被这场面所折服,甚至被周围的奢华布置而惊呆。大厅内灯光璀璨,香气四溢,令人眼花缭乱。这个来自北欧的年轻人凝视着闪烁的灯光,独自思忖:“我这是在哪儿?毫无疑问这里的环境非常奢华,但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油头粉面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可总显得装腔作势。他们的一举一动,活像木偶,呆板生硬。他们的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善良,而是蕴藏着恐惧和残暴。在我的国家里,人们都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别人,而是用友善、自然的神情。在北欧,同胞们的笑,也是另一种模样。而在这里,人们的脸上流露出嘲弄和悲观,张狂和挑衅,还有绝望。所有这些都令人极其的悲哀。快乐生活的人,决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安居乐业的人们,也决不会这样笑……” 为庆贺总理四十三岁生日而举办的舞会由于规模空前,所以歌剧院的所有厅堂都派上了用场。粉墨登场的人们,进出于宽敞的休息厅、走廊和前厅。每个包厢的栏杆上都悬垂着高档帷幕,香槟酒瓶被开启时的砰砰声不时地从包厢里传出。剧场里的座椅被移走,里面挤满了一对对的舞者。庞大的乐队占满了整个剧场的舞台,规模之大,使人以为要演奏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乐。但是乐队演奏的却是不合时宜的军队进行曲和爵士乐。尽管德国已把爵士乐作为黑人的低俗音乐加以禁演,不过在总理这样的达官贵人的喜庆舞会上,它倒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会场内聚集了所有的自认为是该国举足轻重的人,只有“元首”本人,因嗓子疼和神经衰弱谢绝光临。还有党内几位要人,由于出身低微而未被邀请。然而来宾中还有亲王、侯爵和贵族,德军总参谋部的全体将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和企业巨头,几位外国使节,他们大都是小国或边远国家的外交官,还有一些部长和著名演员,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诗人,他是“元首”的私交。 此次舞会总共发了两千多张请帖,其中大约一千张是免费赠送的,另外一千张是卖出去的,每张售价五十马克。这就意味着用卖票得的钱来抵偿部分费用,其余的费用则由纳税人承担。纳税人倒是同总理非亲非故,不属于德国新社会的显赫人物。 “真是一次叹为观止的庆祝盛会啊!”莱茵地区一家军火商的胖太太对来自南美的一个外交官夫人说,“嘿嘿,我今天太开心了,好像以往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但愿德国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我现在一样开心!” 南美的那个外交官夫人不大懂德语,她无言以对,只是苦涩地笑笑。那个胖太太,由于对方的冷淡而深感没趣,决定另找攀谈对象。 她一把提起曳地的长裙,彬彬有礼地说:“请原谅,亲爱的,我得过去招呼一位科隆的老朋友,她是国家剧院院长的母亲。您知道,院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亨德里克·赫夫根。” 这时,那南美女人第一次张口,用英语问:“亨里克·霍帕夫根是什么人?”不料这一问,气得那胖太太惊呼。 “不像话,您连亨德里克都不认识?”她用斥责的口气说出“亨德里克”,并重读了其中的字母“g”,“亲爱的,不是霍帕夫根!是亨德里克,不是亨里克。别小看这个字母‘d’,这可不能含糊呢!” 这时,一位贵夫人正挽着那诗人的胳膊,骄矜地穿过大厅,诗人是“元首”的朋友,这位贵夫人就是刚才她们谈到的院长的母亲。胖太太急忙走向那位贵夫人。 “亲爱的贝拉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好吗?您不怀念我们科隆市吗?当然,您在柏林这里可是得天独厚啊!您可爱的女儿约茜小姐好吗?对了,您了不起的儿子亨德里克在忙些什么?我的天啊,您想过他现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他几乎成了部长一样的大人物了!亲爱的贝拉夫人,我在科隆是多么想念您和您可爱的孩子们啊!” 说实话,贝拉夫人曾住在科隆,那时她儿子还没有发迹。当时这位女财主压根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当时两人只是一面之交。贝拉夫人从未被胖太太邀请去她的别墅做过客。而现在这个快活的、好客的胖太太,却拉着贝拉夫人的手久久不放,因为贝拉夫人的儿子已成了总理的密友,她可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高攀机会。 贝拉夫人莞尔一笑。她衣饰素雅,但又风姿独具。光滑如水的黑色丝绸连衣裙上,缀着一朵耀眼的洁白的兰花。已霜染的鬓发与薄施脂粉而仍显年轻的脸极不相称。她那双灰蓝色的大眼睛,迟疑但又友好地瞧着眼下这位喋喋不休的胖太太。胖太太戴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和长长的耳坠,穿着巴黎产的长裙。这一切,都是德国疯狂扩军备战给她带来的收获。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们事事如意。”贝拉夫人骄矜地说,“约茜已经和年轻的多纳斯贝格伯爵订婚了。亨德里克有点儿过于劳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这我能想象得出。”胖太太说话时,流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 贝拉夫人说:“请允许我把朋友凯撒·冯·穆克介绍给您。” 诗人俯身去吻胖太太戴着首饰的手。胖太太又滔滔不绝地唠叨开了,“好开心!幸会!我在照片上见过您,在科隆欣赏过您创作的有关塔嫩贝格战役的剧作,我被那部作品所震撼。那出戏演得真棒。当然,眼下柏林演出的盛况更为空前!其实,戏的演出也很棒,真的非常完美。枢密院顾问先生,前些日子您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现在人人都在议论您写的那部游记。最近我正要买本拜读拜读。” “在国外,我目睹了种种美和丑。”诗人平静地说,“然而,我这次到国外旅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去当‘信使’和‘教员’。可以说我在国外为新德国争取到了新的朋友。” 诗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不少文章都奉承过这双眼睛的纯洁,说它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而今,这双眼睛正在对眼前这位莱茵地区胖太太身上的珠宝首饰进行估价,“下次我到科隆去演说或上演我的剧本时,可以住在她的别墅里。”他心里这么琢磨,嘴里却说:“我们无法理解国外对我们国家居然散播了这么多的谣言,制造了这么多的中伤。” 诗人的面部轮廓明显,线条硬朗,因此有记者描述诗人有一张“木雕”般的脸: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纹路,金黄色的眉毛。从突出的嘴中吐出的话语里,带点儿撒克逊的乡音。他那动人的外表和文雅的谈吐,打动了军火厂老板娘(胖太太)的心。“哎!”她兴奋地看着他说,“您到科隆来时,一定得来寒舍做客!” 枢密院顾问凯撒·冯·穆克是诗歌学院院长和经久不衰的悲剧《塔嫩贝格》的剧作者。他以骑士的风度弯弯身说:“尊敬的夫人,如能到府上做客,我将十分荣幸。”他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示绝无虚言。 胖太太已为诗人出众的才华倾倒。“阁下!能有机会整个儿晚上听您谈话,该多荣幸啊!”她满心欢喜地说道,“您真是博学多才,事业有成啊!您不是也担任过国家剧院的院长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不识趣,这点连雍容华贵的贝拉夫人和《塔嫩贝格》悲剧的作者都察觉到了。诗人回答“担任过”,但口气生硬。但科隆的这位胖太太仍未察觉。还用不得体的轻薄口吻说:“枢密院顾问先生,您对您的后任亨德里克会有点儿妒忌吗?”她还冲他羞怯地摇晃手指。贝拉夫人见此情景,不知把目光移向何处是好。 凯撒·冯·穆克为了表现他善于处世,并显示自己在这窘困场合仍不失风雅,于是,他那木雕般的脸上,浮起微笑,这笑意先是苦涩,后又转为温柔、亲切、高雅。“我心甘情愿地把那副重担交给我的朋友亨德里克去挑,他比任何人都称职。” 他的声音在颤抖,显然被自己的宽宏大量和崇高情操所感动。贝拉夫人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军火商的胖太太被这位大名鼎鼎的剧作家庄严而崇高的态度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然而她还是令人钦佩地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肩膀,这再次证明了莱茵地区居民特有的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又在她的情绪里占了上风。她又乐呵呵地欢呼:“真是令人难忘的舞会啊!” 这确实是一场盛大的舞会,无须怀疑。剧场内到处灯光闪烁,人人谈笑风生。很难断定哪一种光芒闪得更耀眼:是女人身上的钻石,还是军人制服上的勋章。枝形吊灯把强烈的光线洒在女人们袒露的白嫩的胸背和妖媚的脸蛋上;洒在肥胖先生们熨烫平整的衬衫前襟和饰着金丝带的军服上;洒在托着饮料来回穿梭的侍者汗涔涔的脸上。宜人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剧院,艳丽的鲜花散发着芬芳的味道,德国女人身上飘来巴黎香水味儿,工厂老板的雪茄和党卫队青年军官头上的发油,也都在冒着香气。身上冒香气的人还有亲王和公主、国家秘密警察头子、报界巨头、电影明星。还有在大学讲种族理论和军事科学的教授和几位犹太银行家,后者因拥有巨额资金和很深的国际政治背景,才有可能跻身于这种特殊的晚会。在每个厅堂喷洒人工香雾,是为了不让人们呼吸到另一种陈腐的、腻人的血腥臭味。虽然,他们嗜血成性,让国家浸在血腥之中,但是他们决不在有外交官参加的这种高雅场合让血腥味冒出来。 “挥霍无度!”一个高级军官对他的一个同事说,“胖子真是挥金如土啊!” “当然,只要我们乐意让他这样!”另一个军官回答。这时有人把摄影机对着他们,他俩马上摆好架势,面带笑容。 “听说了吗,洛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得要三千马克呢。”一个电影女明星对她的舞伴、霍亨索伦皇室中的一位亲王讲。洛特的丈夫,就是今天以童话中王子般气派地庆祝他四十三岁生日的权势人物。洛特过去是一名参加轮演剧目的地方演员,她善良而质朴,且具有德意志民族的气质。就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童话中的王子”还下令枪决了两名无产者。 霍亨索伦亲王说:“过去我们皇室也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的钱去举办这么奢华的舞会。这一对贵人何时光临?我都等急了。” “小洛特会安排的。”洛特昔日的同事以国母般的口吻平静地说。 今宵良辰美景,人尽赏心乐事。宾客们恣意寻欢,无论是免费光临的,还是花了五十马克买入场券来的,都在尽情作乐。跳舞、闲聊、调情,欣赏自己,欣赏他人,最重要的是欣赏着能举办豪华晚会的权势人物。在包厢,在回廊,在食品香味诱人的餐厅,人们交谈甚欢。人们对女人的装束评头品足,对男人们的财产,甚至对慈善彩票的奖品也都议论一番。据说,最贵重的奖品是一个用钻石打造的“卐”字,这一珍品可以用作饰品或吊坠。 据知情人透露,安慰奖也挺有趣的,其中有杏仁蛋白糖做的坦克和枪炮。女人们俏皮地说,情愿要糖做的杀人武器,也不要“卐”字珍品。 在一片欢笑声中,有人压低声音议论这次庆祝生日晚会的政治背景。令人颇费猜疑的是,“元首”谢绝光临,党内某些头面人物也未被邀请,然而贵族倒来了不少。这种反常现象难免引得人们产生猜疑的心理,有的人甚至怀疑“元首”出现了健康问题。国外的记者和外交官,以及军官和重工业界的巨头,都在低声但急迫地谈论着。 “好像得了癌症。”一个英国新闻界人物用手帕捂着嘴巴,向巴黎的一位记者说。可是他找错了谈话对象。这个巴黎人叫皮埃尔·拉律,是个老朽的、诡计多端的矮子;实际上他极力推崇新德国的英雄主义和威严着装的年轻军人。他不是记者,而是个阔佬,写过一些书,都是以欧洲各国的社会、文学、政治生活为题材。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结交社会名流。这个荒诞不经而又声名狼藉的小男人,獐头鼠目,说话像久病的老太婆,尖声尖气。他蔑视法国的民主制度,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声明,克莱蒙梭是无赖,白里安是白痴。而德国盖世太保的高级官吏,在他看来,个个都是“半神”,新德国的最高领导人都是“全神”。 “先生,您在胡诌些什么呀?”矮记者势不两立地教训着别人,语音冰冷沙沙,像枯叶飘落,“‘元首’身体健康无恙,只是有点儿小感冒。” 英国记者紧张起来,他知道这讨厌的矮记者会立即去告密,就立刻申辩说:“这是意大利记者向我暗示的……” 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瘦弱的好事者,声色俱厉地打断了英国记者的申辩:“少来这一套,先生!我不愿再听下去了,都是些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矮记者朝房间对面看了一眼,忽然温和地补充一句,“请您原谅,我得过去向保加利亚前国王致意。黑森亲王夫人正在他身边。我结识这位夫人是在罗马她父亲的宫廷里。”他转身走开,把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胸前合十,姿势和神态活像一个阴险狡诈的神父。 英国人冲着他背后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势利眼!” 整个大厅骚动了,人们谈话的声调出现了异常,原来是宣传部长驾到!今晚,他的光临,出乎人们意料。众所周知,他同总理寿星的关系紧张。此刻寿星尚未露面,一旦他进入会场,庆祝活动就会达到高潮。 数千万人精神世界的主宰——宣传部长,一瘸一拐地穿过光怪陆离的人群。人们纷纷向他鞠躬致敬。仿佛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伴他一路而来,他好像一个险恶、孤独、残暴的凶神恶煞,从天上降到一群花天酒地、怯懦而可怜的凡人中来。有几秒钟,全体凡人像是吓瘫了。跳舞的人,一个个优美的身姿,突然都变成了雕塑,目光都停留在这可怕的矮子(宣传部长)身上,无数眼神包含着沮丧和怨恨。矮子(宣传部长)试图将其瘪嘴两角的肌肉伸展到耳边,挤出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微笑来冲淡一下这阴森的气氛。他那双狡黠、深陷的眼睛力图投送出一些善良的目光,以尽力表现出他和蔼可亲的内心。他潇洒地拖着那只跛足,灵活地匆匆穿过披上节日盛装的大厅,向两千个奴才、帮凶、骗子、受骗者以及傻瓜们,展现他那秃鹫般的脸孔。他在百万富翁、外国使节、团级指挥官和电影明星身边一晃而过,满脸奸笑。在剧院院长亨德里克·赫夫根、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面前,他一下子站住了。 另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是:亨德里克·赫夫根院长是现任空军上将/总理的忠实的宠儿。总理无视宣传部长的心愿,任命亨德里克为国家剧院院长。经过长期激烈的钩心斗角,宣传部长被迫牺牲了他的门徒诗人凯撒·冯·穆克,把他送出国去旅行。现在,他向对手的宠儿问候、交谈,并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示敬意。这个狡猾的宣传家是否想用这种方式,向国际上层社会表明,在德国统治阶级最高层里,根本不存在阴谋与分歧,宣传部长和空军上将/总理之间的争风吃醋,纯属无稽之谈?亨德里克是首都舆论界议论的中心人物,是因为他异常狡狯,既善于同宣传部长周旋,又能同总理/空军上将保持亲密关系?或是因为他在背后煽动一个当权派反对另一个当权派,反而使两大敌手都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他完全能做到这点,因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将其机智发挥得淋漓尽致。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让人流连忘返。皮埃尔·拉律马上把保加利亚前国王冷落在一边,以急促的步子,像风中的一片鹅毛飘过大厅,去满足一下好奇心:在咫尺之处目睹这轰动舆论界的邂逅。凯撒·冯·穆克冷酷的眼睛警觉地眯起缝来。科隆的胖太太见到如此难得的场面,兴奋得喊出声来。大人物的母亲——贝拉夫人向周围的人报以和蔼的微笑,似乎在说:亨德里克真的很棒,而我就是他高贵的母亲。但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可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啊! “亲爱的亨德里克,您好吗?”宣传部长向剧院院长表示问候,面带诚挚的微笑。 院长亨德里克也以微笑答谢,但嘴咧到一半,笑容被收敛住了,眉头深锁,好像很痛苦。“谢谢,部长先生!”他轻声地说,语调轻快,吐字缓慢。部长握住院长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院长亨德里克又说:“请问,贵夫人身体好吗?”一听这话,部长的脸顿时严肃起来。“今晚她有点儿不舒服。”随即他把院长的手放开了。院长以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说:“深表遗憾!” 他当然知道,也是众所周知的,在这座大厅里,宣传部长夫人对总理太太妒忌得快要发疯了。由于“元首”本人没有结婚,所以过去宣传部长的结发妻子同时也成了德国的“第一夫人”。她端庄大方地完成了上帝赋予她的这一使命,这点,连她的死对头也不能否认。可是后来,来了个洛特·林登塔尔,一个二流女演员,年纪也不小了,竟然嫁给了大腹便便的总理。宣传部长夫人为此非常痛苦,别的女人已挤到她前面去了,并抢走了“第一夫人”的位置。这个女演员成了人们狂热崇拜的对象,似乎她成了复活后的凯撒王后路易丝。每一次为洛特举行晚会,都把宣传部长夫人气得偏头痛。今晚她就被气得卧床不起。 “今天这样的场合,尊夫人如果能来,一定会感到轻松愉快。”亨德里克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语调中也丝毫不带讽刺味儿,“‘元首’没有来,太遗憾了。英法大使也没有来。” 亨德里克以最温顺的语气讲了上面这些话,把他的这位总理朋友,也是使其声名鹊起的守护神,出卖给了这位妒忌成性的宣传部长(后称“跛子部长”)。他决心要抓住宣传部长作为其关键时刻的后备靠山。 跛子部长用亲近的口气但又略带嘲讽地问:“这里的气氛怎样?” 国家剧院院长亨德里克谨慎地说:“看来大家都很高兴。” 两位显贵轻轻地交谈着,因为周围不但有猎奇的人,也有用镜头记录的摄影师。皮埃尔·拉律欣喜若狂,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不停地揉搓。军火厂老板娘把嘴巴凑到皮埃尔·拉律的耳边低声说:“院长和部长真是绝世双雄啊!两人都成就卓著!还都那么潇洒!”她那珠光闪闪的身体贴向弱不禁风的矮记者。这个瘦小干枯的法国后裔,尽管平日崇拜日耳曼英雄主义、魁梧强壮的德国青少年、“元首”的思想和贵族的头衔,但现在他对贴过来的女人的肉体,不禁感到胆战心惊。他稍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尖声地说:“高雅之至!令人陶醉!无与伦比!”来自莱茵的胖太太急忙说:“告诉您吧,亨德里克是个人见人爱的棒男人,是在巴黎和好莱坞都找不到的天才。他具有那种十足的德意志人的气质,正直,朴素,诚实!在他这么小的时候,我已料到他以后会有出息。”她伸出手比了个高度,表示亨德里克当时还很小。而这个女财主在科隆慈善救济会时就从没把亨德里克的母亲放在眼里。 “多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啊!”她向矮记者投去充满深情的挑逗目光,吓得他仓皇溜掉了。 亨德里克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实际上他只有三十八岁。同他身居的要职相比,显得太年轻了。他脸色灰暗,戴一副角质框架的眼镜,给人留下一种姿态镇定的印象——其实只有精神极端紧张而又心灵空虚的人,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故作镇定。他已经谢顶,这正是贵族身份的象征。他那浮肿、灰白色的面庞上最突出的特点是从高耸的金色眉梢延伸到深凹的太阳穴之间的肤纹,这些纹路记录着他承受的压力、疲惫和痛苦,这与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把下颚往前突出以炫耀其温文尔雅的颚线,这样就会给人留下坚定刚毅的印象。苍白的宽嘴唇上时而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既像目中无人又似博人怜悯。有时,从他光亮的大眼镜片里可以看到他双眸的转动。在他那亲和的目光中,人们会吃惊地看到隐藏着的冷酷和忧伤。双眸闪烁出的灰绿色使人联想到那价值连城却带来灾祸的绿宝石,也使人联想到凶恶鱼类的贪婪的眼睛。 女人和多数男人,不光把亨德里克看作风度翩翩、才华出众的人,而且认为他是非同一般的美男子。为了彰显其魅力,他刻意把身体挺直,再配上一身优雅的燕尾服,以掩盖他肥胖的体形,特别是大腿和臀部的赘肉。 “亲爱的,我还要祝贺您成功地出演哈姆雷特。”宣传部长说,“真了不起,您是德国戏剧界的骄傲。” 亨德里克微微低下头,把他迷人的下颚稍稍压低,露在闪亮的白色衣领上的脖子立即出现许多皱纹。 “没有能力扮演哈姆雷特的人是不配享有演员称号的。”他谦逊地说。宣传部长当即表示赞同,并说亨德里克精彩的表演诠释着“悲剧的精髓”。话音刚落,全场开始骚动。 总理偕同夫人洛特·林登塔尔,从中门进入大厅。全场顿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对显贵穿过欢呼的人群。过去皇帝驾到也没有如此隆重。两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特邀嘉宾,声嘶力竭地狂呼,拼命地鼓掌。向世人和总理表示,他们多么狂热地庆祝这位大人物的生日和这个第三帝国。人们不断地吼着:“万岁!”“嗨!”“祝贺!”洛特夫人以妩媚的姿态接住了人们投送过来的鲜花。乐队演奏着隆重的迎宾曲。宣传部长见此情景,鼻子都气歪了。但或许除了亨德里克,谁也没有觉察到这点。亨德里克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优雅得体、挺身直立的身姿,恭候他恩人的驾到。 今晚总理会穿什么新颖奇特的衣服登场?人们为这件事打过赌。可是,今晚总理衣着异常简朴,穿得像苦行僧,这使人们惊讶不已。他穿着一件非常合体的深绿色上衣,样式像家中常穿的休闲夹克衫,胸前佩戴着一枚银光闪闪的星状徽章,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物。平时他总爱穿长大衣,把两条粗腿挡住,但今天他穿的灰裤子偏肥,使两腿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也使它们显得更为短粗,像两根“粗柱子”,支撑并驱动着他的身子缓慢地向前移动。他那臃肿得有些畸形的身躯散发出恐惧和敬畏的气味。尽管其外表看上去可笑,可其内心却像蛇蝎一样狠毒。即便最勇敢的人,只要静静地想一想,也会吓得惊慌失色。这个满身堆着肥肉的人,只要一声吩咐,就足以使许多人流血丧命,为了显示他的威风,将来还会有许多人掉脑袋。他短粗的脖子上,架着一颗如抹上红色烤肉汁的大脑袋 —— 一个剥了皮的凯撒的头颅。他的脸上没有人性,只是一堆肉。 总理的便便大腹已鼓胀到胸口。他威风地挺着大肚子,穿过欢乐的人群。他在咧着嘴笑。 总理夫人洛特善用微笑代替咧嘴笑,她一招一式都在模仿路易丝皇后,身上穿的那件昂贵的长裙,成了在场女人们的话题。这长裙过于华丽,是由闪光的银丝织成的,既光滑又闪亮,裙长拖地。捆扎起来的金发上戴的冠状头饰,胸前别的珠宝翡翠,其尺寸和光泽,使周围所有的珍珠钻石都黯然失色。这个非主流演员身上的首饰,价值连城。尽管她的丈夫在公开讲话中,鞭挞市长们追求豪华和接受贿赂,然而洛特身上的首饰,全是靠丈夫对她的殷勤和富豪臣民的孝敬才得到的。洛特懂得如何用端庄、和谐的幽默感去接受别人对她的崇高敬意,并因此而获得了“淳朴、可敬之女神”的美名。有些人认为她慷慨无私、神圣纯洁,她成了德国女人们崇拜的偶像。她有一对母牛般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且稍稍外鼓,水汪汪地闪着蓝光。她还有美丽的金发和雪白的胸部。不过不得不说,她显得胖了点儿——在总理府里好吃好喝。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佳话,说她有时会在丈夫面前为上层的犹太人求情。尽管如此,犹太人还是进了集中营。她被称为总理身边“善良的天使”。然而,她那凶残的丈夫并未因天使的劝说而变得善良。她扮演的名角之一便是席勒《阴谋与爱情》中的米尔佛特夫人。米尔佛特是一个大人物的情妇,当她知道身上的珠宝是用什么换来的之后,便再也无法忍受那些首饰的光彩,在侯爵身边无法再待下去了。 洛特在国家剧院最后一次演出时扮演的角色是莱辛的米纳·冯·巴恩黑尔姆。在迁入总理府之前,她曾朗诵某犹太剧作家的名句。而这位剧作家要是活到今天,一定逃不出她丈夫一伙的毒手。在洛特身旁,人们议论这个极权主义国家一些可怕的内部情况,她听到时会和蔼地笑笑。清晨,她调皮地从丈夫背后偷看,那张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字台上,一张死刑判决书赫然入目,她丈夫正在上面签字。晚上,在剧场有演出时或在有贵宾参加的盛宴上,她肯定要显耀雪白的胸肩和秀美的金发。她是一个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人,常给人留下天真无邪和多愁善感的印象。 现在,两千个野心家、帮凶和势利小人,欢呼雀跃,欢迎洛特,这使她感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她穿过珠光耀眼的人群,给予他们微笑。微笑是她廉价的施舍。她的丈夫赐予她这么多的首饰,使她毫不怀疑,这是上帝的意志。 她不善于幻想,也缺少智慧,所以她根本不懂得展望未来。她的未来和幸福的今天,也许不能同日而语。她昂首挺胸地走过,一身光彩,受到众人的羡慕。她在内心深处,对眼前的美景没有发生过丝毫怀疑。她自信地认为自己身上的光彩永远不会暗淡,受难者永远不会对她复仇,黑暗永远不会降临到她头上。 乐队继续演奏着震耳欲聋的乐曲,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洛特和其陪同——总理,已走到宣传部长和亨德里克面前。这三位飞快地举起胳膊,机械般地相互致纳粹军礼。亨德里克彬彬有礼,热情地微笑着俯下身去吻贵夫人的手。其实,在舞台上,他经常拥抱这个女人。众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德国的四个巨头,四个当权者,四个政治舞台上的演员。一个是宣传家,一个是刽子手兼轰炸机专家,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女人,最后一个是脸色苍白的阴谋家。众人见总理在亨德里克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笑呵呵地问道:“您还好吗,梅菲斯托?” 从美学观点看,亨德里克占了上风。在这对体形臃肿不堪的夫妇身旁,他显得身材匀称,在那狡猾而跛足的侏儒身旁,他又显得高大伟岸。他的面孔虽然苍白、憔悴,然而同其他三张面孔相比,还能叫人看着舒服:漂亮的鬓角、轮廓分明的下巴,记录了他久经的人间沧桑。可是,他那位肥胖的保护人,却是一张浮肿的面孔;那个女演员,有一副天真无邪的假面具;而宣传部长,则是一张扭曲变形的怪诞脸庞。 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内心深处怀着对院长的爱慕,有时她会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这不此时她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剧院院长说:“亨德里克,我还没有告诉您哪,我感觉您演的哈姆雷特真是活灵活现。”亨德里克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往前靠近一步,努力地试图露出深情的目光。但他身不由己,因为他那双灰绿色的死鱼眼,已经传递不出脉脉温情。因此,他只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低声地说:“我得讲几句话。” 亨德里克有一副受过专门训练的嘹亮的嗓子。他的喊声能够透过大厅传到最远的角落。 “总理先生!殿下,阁下,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今天我们能同总理先生和夫人一起欢庆寿辰,我们为此感到骄傲,真的,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和欢乐……” 他刚一开讲,正在热烈交谈的两千人立即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恭听亨德里克用颇具情感的声音向总理致祝词,他的语言显得陈腐而冗长。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亨德里克,对他颇为欣赏。他是权势的化身,只要权势的光焰不灭,他就沐浴着权势的光泽。他是当今权势煊赫的人物中最显耀、最聪明的一个。为了庆祝他主子四十三岁的生日,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从嘴里发出令人吃惊的欢庆音符。他的下巴高高翘起,目光炯炯,举止动作迅猛、有力。他斟字酌句,尽量不说一句真话。那个头颅被剥了皮的凯撒、宣传部长和鼓着一对牛眼的婆娘,似乎都在监视他。让他只能说假话,不准说真话——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规定在这个大厅乃至全国,都得说假话。 当他以急迫的语调、简洁的措辞快要结束讲话时,坐在大厅不显眼的地方,有个长得像孩子一样小巧的女子(她是某著名导演的夫人),悄悄地对她身旁的妇女说:“等他讲完话,我要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表示祝贺。那真是一种荣幸。我们是旧相识,曾在汉堡同台演出过。那还是在我们青春年少的时代!从那以后,他真是飞黄腾达了啊!” 1.总理,这里是指普鲁士总理戈林。 2.威廉街,第三帝国的外交部位于柏林威廉街。 3.元首,指希特勒。 4.胖子,指戈林。 5.克莱蒙梭(1841—1929),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理,法国近代史上少数几个最负盛名的政治家之一。 6.白里安(1862—1932),法国政治家、外交家,法国社会党创始人,11次出任总理,以对德和解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非战公约和倡议建立欧洲合众国而闻名于世。 7.?宣传部长,即德国国家秘密警察。 8.跛子部长,即宣传部长,后文跛子也指宣传部长。 9.莱辛(1729—1781),德国戏剧家、文艺批评家和美学家。 第一章 汉艺餐厅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和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第一年,尽管德国的经济进入了萧条时期,但其先锋派戏剧却空前繁荣。奥斯卡·克罗格院长也时运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经营一个设立在地下室的剧院。每彩排一出韦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贝格的新剧,或者上演格奥尔格·凯泽、施特海姆、弗里茨·冯·翁鲁、哈森克勒弗尔或托勒的戏剧时,本市知识界,主要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就在这狭小的地下室里集聚,气氛倒也融洽。奥斯卡·克罗格本人,喜欢写些小品文和伤感的诗篇。他把剧院当作道德教育的课堂,主张通过舞台帮助新的一代人去树立自由、正义、和平等理想。当时,他认为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奥斯卡·克罗格是个严肃、自信且单纯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尔斯泰或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戏剧之前,他总要对观众演说一番。“人道”这个词儿经常挂在他嘴边。他兴奋地向站着的年轻人喊道:“弟兄们,鼓起勇气!”结尾则引用席勒《欢乐颂》里的名言:“千百万人啊,我拥抱你们!” 在法兰克福和其他地方,奥斯卡·克罗格受人爱戴和尊敬,因为在这些地方观众对大胆的艺术尝试情有独钟。他表情丰富,宽宽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窄边的金丝框眼镜后面,闪动着和善、机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经常刊登在先锋派出版物上,有时也见诸于页面光亮的大型杂志里。奥斯卡·克罗格是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界最积极、最有成果的先驱之一。 放弃法兰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剧院,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错误。这一点,其实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请他去管理汉堡艺术剧院。鉴于那家剧院规模较大,所以他允诺了下来。但实践证明汉堡的观众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剧场的法兰克福观众那样懂艺术、有激情,且对新思想能产生共鸣。在汉堡艺术剧院,克罗格时常要从他感兴趣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排演大众喜爱的剧目,这使他很痛苦。剧场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节目单。届时,他同剧场经理施密茨总要有一场小小的争执。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剧和惊险剧,克罗格则坚持上演具有艺术性的剧目。由于平时施密茨同克罗格关系好,并钦佩其为人,所以一遇争执,他总是让步,这样才使得艺术剧院仍然保持着高雅的风格。但是这就影响到了剧院的收入。 克罗格抱怨汉堡的年轻人麻木不仁,民众缺乏文化素养,对高雅的艺术欣赏不了。 他苦涩地说:“真是好景不长啊!一九一九年,观众还争着要看斯特林德贝格和韦德金德的戏;到了一九二六年就只爱看歌舞喜剧了。”奥斯卡·克罗格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缺乏远见。如果他能预测到一九三六年会发生什么,他还会对一九二六年如此满腹牢骚吗?“上演高雅的戏剧就吃不开,”他抱怨说,“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织工》上演时,观众都挤到了剧院门口,而昨天上演时,剧场里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着。” “不要紧,我们死活也能经营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罗格善良、天真而又苍老的猫脸上布满愁云,心里就一阵难过。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忧心忡忡,那丰满、红润的脸上已平添了些许皱纹。 “怎么能经营下去呢?”克罗格不理会对方的安慰,还说,“像今晚这样下去,我们不得不从柏林邀请名角儿来客串了,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汉堡人吸引到剧院来。” 黑达·冯·赫尔茨费尔德是克罗格的老同事和红颜知己。早在法兰克福时期,她与克罗格就一起做导演和演戏。她说:“克罗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团了。请多拉·马丁来客串,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她的演出实在太精彩了。亨德里克演戏,也不必发愁没人看。” 当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到亨德里克这个名字时,狡黠而妩媚地笑了,那薄施脂粉稍显宽大的脸蛋,突然亮了起来。她长了一个大鼻子,一对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伤和聪颖。 克罗格粗声地说:“亨德里克的要价太高了吧。” “可是,给马丁的报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补充说,“就算他们确有魅力,表演技能出众,也能吸引大批观众,不过一个月就得给一千马克,也实在让咱们吃不消。” “这就是柏林名角儿的价格。”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愤愤不平地说。她从未在柏林工作过,她鄙视柏林及其一切。 “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也太过分了,”克罗格突然激动地说,“从什么时候起把他的报酬加到一千这么高?过去一直都是八百马克,且已经绰绰有余。” “这可叫我怎么办?”施密茨说,“他连蹦带跳地进了我的办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还用手轻拍我的下巴。”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笑眯眯地盯着他,施密茨脸有点儿发红了,“他一再重复说,‘非要一千马克不可!一千,经理!凑个整数吧!’克罗格,您说,这可叫我怎么办?” 亨德里克在要求增加津贴和报酬时,善于采用这样巧妙的手法:像一阵发狂的旋风,卷入施密茨的办公室,恣意撒娇撒野。他知道,只要把施密茨的头发扯乱了,用手指头捅他的肚子,就会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彻底就范。为了把报酬提高到一千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来。这一点,连施密茨也只好红着脸承认。 “简直是胡闹!”克罗格生气地摇晃着他那焦虑万分的脑袋,“从本质上讲,亨德里克是个轻浮的人。他卖弄的一切,从文学爱好到他所谓的共产主义都是伪装。他不是艺术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戏子。” “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的亨德里克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不得不用讥讽的口吻问道,因为她自己在谈论亨德里克时从无贬意。她欣赏亨德里克的成功之道,常说:“他是我们演员中的佼佼者。柏林没有把他从我们这里挖走,我们应该感到庆幸。” “我从不看好他,”克罗格说,“归结起来,他仅仅是个一般的地方演员,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心中有数。” 施密茨问:“他今晚躲到哪里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轻轻地笑着回答说:“有人说他躲在幕后的化装室里。只要柏林有艺术家来演出,他总是妒忌万分。他对自己说,他永远达不到他们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里地躲到幕后去了。多拉·马丁使他神魂颠倒,他既恨她,又爱她。今晚他大哭了一场。” “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罗格大声说着,得意地环顾四周,“或者,这更能说明,在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了客观正确的评价。” 三个人坐在剧场的餐厅里。这座餐厅是以德语“汉堡艺术剧院”的首字母缩写“汉艺”(H.K.)命名的。餐桌上铺着油腻不堪的台布,墙上挂着一排沾满尘土的演出剧照和演员照片,这些都是十年来在这里演出过的演员及他们在舞台上塑造出来的人物。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谈着话,时而抬起头来瞥一眼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无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员、英勇的元老、年轻的情侣,也有阴谋家和尊贵的夫人。 餐厅下面便是剧场。多拉·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声,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场通俗的戏剧。她的哑嗓音,娇艳且胜似少女的苗条身材,加之一双充满纯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国的观众都如痴似醉,为之倾倒。在她刚演完第二场时,院长、经理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就起身离开了包厢。艺术剧院的其他演员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观看演出直到结束,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嫉妒。 克罗格轻蔑地评论道:“她带来的配角演得可真够差劲儿的。” “你想让她带来什么样的演员?”施密茨说,“要是带着像样的配角来,她一个晚上还能赚到一千马克吗?” “不过,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机灵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她什么角色都能胜任。她甚至演过神经错乱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悦诚服。” “演‘神经错乱的孩子’倒不错。”克罗格笑了,“楼下的戏看来演完了。”他补充了一句,同时往外张望。 观众正走出剧场,沿着一条小道往上走,经过餐厅外面,穿过大门便到了街上。餐厅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彬彬有礼地来到这边的桌子旁,向院长点头致意,同餐厅主任开一两句玩笑。餐厅主任是个壮实的老头儿,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长着一个蓝红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员眼里,餐厅主任汉泽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时,演员可以请他预支工资,到了每月下旬,钱花得青黄不接时或尚未提前领到工资时他们就可以到汉泽曼那里去赊账。所以大家都欠他钱,据说连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马克,所以汉泽曼对欠钱客人的玩笑话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着脸,眉头紧锁,为演员们端来白兰地、啤酒和冷盘肉,但却看不到有人付钱。 大伙儿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的演技,各抒己见,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钱赚得实在太多了。 莫茨表情严肃地说:“倡导明星制会使德国戏剧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气愤地点头表示支持。彼得森是个老演员,特别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历史剧中国王或威武的老将军,可惜,扮演这类角色时他又显得太矮、太胖了点儿。他总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势来掩盖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装出老实人的表情,这时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适,但可惜缺少这点胡子,结果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宽宽的上嘴唇以及那双不大的散发着灵气的蓝眼睛,还是使这张面孔显得聪明过头。众所周知,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自己。 由于彼得森刚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莫茨径直地走向他,亲昵而意味深长地说:“彼得森,我们不是经常议论这种错误的管理方式吗?” 彼得森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的确是这样,女士!”于是他又眯起眼睛向拉埃尔·莫伦维茨瞄去。莫伦维茨是个妖艳的女郎,乌黑的刘海长发一直垂到修过的眉毛和黑边大眼镜上。她有一张圆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脸。 “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艺,在柏林也许吃得开。”莫茨尖刻地说,“可是,在咱们中间,谁也不会买她的账。咱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演戏老手啊!” 她环顾四周以期博得众人的掌声。莫茨擅长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机会扮演上年纪的贵妇这类角色。她总大声笑,而且一笑起来就没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皱纹就明显了。她笑的时候嘴里露出的金牙也闪闪发亮。但是,眼下她表情严肃,近乎恼怒。 莫伦维茨高傲地一边玩着她那长长的烟斗,一边说:“最后谁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丁总还是个有高超技艺的人。无论她饰演什么角色,总是那么出神入化。你们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大家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赞同。这时娇小的安格莉卡却用清脆、腼腆的嗓音,轻声地说:“我钦佩马丁。我感受到了她的超然魅力,这点最能打动我。”安格莉卡敢于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么长的话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的。大家都注视着她,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娇小的安格莉卡妩媚动人,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未因近视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认为,安格莉卡眯着眼看人时尤其楚楚动人。 “我们的小公主又陶醉了。”美男子罗尔夫·博内蒂笑着打趣,不过他的笑声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在演员中,他是收到粉丝来信最多的一个,因此脸上总流露出高傲,但这也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来,罗尔夫一直在向她求爱。很久以来,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经常使他有机会把安格莉卡搂在怀里,然而安格莉卡却对他很冷淡。令人吃惊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温情留给了那些不会回报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丽动人,落落大方,似乎只为人们的宠爱和娇惯来到世间。她内心隐藏着一种古怪的执拗。这使她一方面在罗尔夫疯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静和嘲讽相待;另一方面会因亨德里克冰冷的藐视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罗尔夫故意地说:“无论如何,作为女演员,马丁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个古怪的阴阳人,她的血管里流着冷血。” “我觉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温柔但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妩媚的女人。”说这话时,她的双眼已充满了泪水。安格莉卡往往无缘无故地掉泪。她心不在焉地说,“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马丁和亨德里克有一种神秘的共同点。”这种言论立刻引起了在座各位的惊讶。 “马丁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但大家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向他投出了厌恶的目光。 “米克拉斯太过分了。”莫茨见状,便用一句话打破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勉强地笑了笑。 克罗格立刻皱起眉头,以示震惊和讨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色一下子白了。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米克拉斯脸色苍白,但神态倔强地将身体靠在餐厅的柜台边。克罗格终于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同汉泽曼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年轻演员站出来当和事佬,用坚定而又安抚的口吻说:“喔唷,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计较了。下不为例,米克拉斯,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时你还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嘛!”他拍了拍肇事者的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家觉得此番话挺有道理,一个个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连院长克罗格也笑了,不过他的笑略显勉强。 但是,米克拉斯严肃如故,把那张板着的、苍白的脸转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将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就是犹太人!”他又一次低声说了句,低到几乎没人听见。只有奥托·乌尔里希斯听见了,刚才他落落大方地为他打了个圆场,现在则严厉地瞪了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责。 院长克罗格向那位和事佬乌尔里希斯招招手说:“嘿,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乌尔里希斯走到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桌旁坐下。 “我不愿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愿意。”克罗格的语气中表达了自己的为难心情,毕竟他要涉及的内容确实很棘手,“但现在您参加共产党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天您又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了。乌尔里希斯,这对您和我们都不利呀。”克罗格语重心长地放低声音说,“乌尔里希斯,您是知道的,资产阶级报纸会做什么,人家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抛头露面,乌尔里希斯,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克罗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兰地,脸色有点儿发红了。 乌尔里希斯镇定地回答:“院长先生,您对我讲这些,我由衷感谢。当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院长先生,也许我们分手会更好一些。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觉得现在只得放弃你们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当然,这真的是一种牺牲,因为您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 他的语气使人感到亲切、诚恳、温暖。他讲话时,克罗格用父亲般的和蔼、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坚毅的面孔。乌尔里希斯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高高的、饱满的前额,乌黑的头发在脑后背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快乐和智慧,使人对他容易产生信任感。克罗格很喜欢他,所以得知他的决定后,他气得火冒三丈。 “但是,乌尔里希斯!”他大声说,“这是绝对不行的。您心里有数,我是决不会放您走的。” “我们绝对少不了您!”施密茨补充了一句。身材肥胖的人有时会用一种嘹亮、和美、颤抖的奇怪声音使人感到意外。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严肃地点点头,以表明其相同的态度。 克罗格强调说:“我只请您行动上收敛一点儿。” 乌尔里希斯非常感激地说:“您一直都特别关心我,非常体贴我。放心吧,我会十分小心,不辜负您对我的关爱。” 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他递去信任的笑容。“您肯定不是蒙在鼓里,”她温柔地说,“我们在政治观点上十分同情您。”她是在法兰克福结的婚,现在姓丈夫的姓。她的丈夫也是个共产党人,比她年轻得多,后来离开她走了,目前在莫斯科当电影导演。 “任重而道远。”克罗格以教育者的姿态,竖起食指,“虽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某些方面会遇到挫折。在莫斯科,我们也不可能实现我们的所有美梦。在独裁制度下,知识分子的一切美梦、要求及希望等都能实现吗?” 乌尔里希斯此时语气非常严肃,这使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射出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说:“不仅那些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有自己的希望和要求。无产阶级也有自身的要求,而且更为迫切。根据目前的世界形势,无产阶级的要求只有通过实施专政才能实现。” 此时施密茨经理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了轻松地转换话题,乌尔里希斯笑着说:“告诉你们,艺术剧院大名鼎鼎的演员,在昨天的集会上差一点儿代表剧院登台发言。遗憾的是,亨德里克的要求在最后时刻被拒绝了。” 克罗格轻蔑地说:“只要事情有碍亨德里克的前程,他总是会在最后被人劝阻的。”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直到乌尔里希斯说“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时,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的表情。 “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乌尔里希斯重复说,“他会用行动证明这一点。他的行动就是创办‘革命剧院’,这个月剧院就要开张。” “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开张啊!”克罗格微笑着挖苦说,“至今还只是在信纸上印着‘革命剧院’的名称。我们假定它开张了,您相信亨德里克真有勇气演出革命戏剧吗?” 乌尔里希斯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真的相信。另外剧本都已选好了,您就称其为‘革命剧’吧!” 克罗格红润的脸上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他怀疑地说:“那咱们等着瞧吧!”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此情景,认为该换换话题了。 “刚才米克拉斯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奇谈怪论呢?”她问,“看来这小伙子真的反对犹太人,并且和纳粹党人同流合污了。”她说到“纳粹党人”这四个字时,好像踩到一只死耗子那样,顿觉厌恶,以致她的脸都扭曲了。 施密茨轻蔑地笑着。克罗格则说:“我们还需要这样的人啊!”乌尔里希斯向旁边看了一眼,断定米克拉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才压低声音说:“米克拉斯基本上是个好人,这我知道,我常和他交谈。我们需要多帮助、多关心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争取过来,让他走上正道。我不认为他已无可救药了。他的敌意和满腹牢骚是被坏人利用的结果,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点点头,乌尔里希斯认真地低声说:“这种年轻人,头脑简单,分不清是非。当前,像米克拉斯这样的人在全国比比皆是,他们主要是不满。不满是好事,因为是对现状的不满。但不幸的是,这样的青年易受坏人引诱。一旦上当受骗,坏人就会利用他们的不满,挑动他们去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祸根在于犹太人和凡尔赛条约。他们轻信这些垃圾谎言,忘掉了国内和全世界真正的祸根。这就是别有用心的人转移视线的卑劣手段。对那些单纯而又不善于正确思考的年轻人,使用这种手段往往就会奏效。所以浮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悲惨的画面:一群不幸的年轻人,乖乖地坐在那里被洗脑,最终成了纳粹党人。” 四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米克拉斯投去。米克拉斯坐在餐厅最远处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旁边坐着提词员、胖老太太埃福伊夫人、身材矮小的道具管理员维利·柏克和舞台看守克努尔。有人传说,克努尔先生西服领的背面别着一枚“卐”字徽章,而且他的寝室里挂满了纳粹头子的像,但是他在门房里却不敢挂。克努尔先生同舞台管理员中的共产党人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和争吵。共产党人不到汉艺餐厅来,他们总是坐在剧院对面的酒吧里,乌尔里希斯有时在那里同他们碰头。亨德里克从来不敢靠近工人们的桌子,怕他们讥笑他的单片眼镜。同时,他又常常诉苦说,自己十分讨厌纳粹分子克努尔先生待在汉艺餐厅里。他谈到克努尔先生时,总爱说:“这个卑鄙的小资产阶级,盼着他的头子和救星,就像一个大姑娘盼着男人来使自己怀孕一样。每当我经过舞台看守室,一想到他衣领下的那枚‘卐’字徽章,浑身就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当然,他的童年是悲惨的,”乌尔里希斯谈论米克拉斯时说道,“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在巴伐利亚州一个偏远地区的一座阴森恐怖的房子里长大的。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了。米克拉斯要求到剧院工作,他母亲非常焦虑,甚至有些愤怒。她死命反对,大吵大闹,这些都可以想象。他有抱负,勤奋努力,才华出众。他见多识广,比我们多数人都知识渊博。原先他想当一名音乐家,学会了对位法和弹钢琴。他还会演杂技、跳踢踏舞、拉手风琴,几乎什么都会。他常常整天地工作,也许因而使身体受到影响。那咳嗽声,听着都叫人揪心。很自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只好退下来,担任个配角。他把他的失败归罪于我们。他觉得,我们会由于他的政治信念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乌尔里希斯也用焦虑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米克拉斯。“月薪仅仅九十五马克。”他突然大声说,用责备的目光盯着经理施密茨,施密茨立即坐立不安。乌尔里希斯继续说:“在这种情况下,米克拉斯很难成为心智健全的人。”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开始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起米克拉斯来了。 每当米克拉斯觉得他受到了剧院领导卑鄙的歧视的时候,他都会与克努尔先生及其同甘共苦的伙伴坐下来,敞开心扉。其政治上的朋友告诉他剧院的领导已经“犹太化了”,且“已经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按照米克拉斯的观点,亨德里克既嫉妒又自负,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想演所有的角色,竟然把米克拉斯要演的角色也抢去了。 “他没有把莫里茨·施蒂费尔给我留下,真卑鄙,”米克拉斯痛苦地说,“他导演《春晓》,为什么自己又要演剧中的主角呢?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真卑鄙!他演莫里茨也显得太胖、太老,穿着短裤,样子真可笑。”米克拉斯气呼呼地看着自己虽瘦但健壮的腿。 维利·柏克负责舞台布景,他用目光扫过大啤酒杯,自得其乐地笑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笑亨德里克的外表像体操运动员,还是笑米克拉斯为自己的无助而愤怒?只有提词员埃福伊才真正愤慨,她支持米克拉斯的看法:卑鄙无耻。这位胖老太太像母亲一样关心年轻的米克拉斯,政治上也同情他,还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诸如给他补袜子,请他吃晚饭,送他香肠、火腿和腌菜,等等。“孩子,你要吃得胖点儿。”她说着并温柔地看着他。她喜欢米克拉斯通过健身锻炼而保持的修长灵活的身躯。当她看到米克拉斯浓密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后脑勺时,就会说:“你现在真像街上的野孩子!”于是她便从手提包里拿出梳子来,给他梳理一番。 米克拉斯看上去真像一个街上的野孩子,他的遭遇很惨,他不得不勇敢地强忍种种屈辱。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艰难的挑战:不停地训练。这对他瘦弱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过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脾气暴躁,年轻的脸上常流露出阴沉、敌对的神情。他脸色苍白,面颊凹陷。眼睛明亮,但眼圈灰黑。只有那平和的、孩子气的前额会给人留下另一番印象:好似被微弱柔和的内在光彩照亮。他嘴唇发红,红得过分,显然是病态。特别突出的双唇似乎将脸部的所有血液都汇集到此,所以面孔缺少血色。那个提词员埃福伊太太特别爱看米克拉斯的诱人嘴唇,但其短而微陷的下巴却让人扫兴。 “今天早晨排练时,你的脸色又一次让人担心。”埃福伊太太忧心忡忡地说,“你的咳嗽声音又闷又重,真的令人伤心!” 米克拉斯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怜悯,却又乐意默默地接受别人为表达同情而给予的施舍,但从不表示感激。他对埃福伊太太怜悯的话充耳不闻。 相反,他想听听维利·柏克的见解。“亨德里克今天晚上一直躲在幕后面的化装室里不出来,是真的吗?”柏克对此不作否定。米克拉斯觉得亨德里克的行为很愚蠢,他为之高兴。“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地道的蠢货!”他获胜似的哈哈大笑,“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脑袋安错地方的犹太女人,实在太不值了!”他弓起腰来装着马丁的模样,把埃福伊太太逗得直乐,“这类垃圾东西居然妄想当名角儿!”他嘲笑的对象也许是马丁,也许是亨德里克。按他的判断,他们两个人都属于非德意志的卑鄙无耻的特权集团。他一边用骨瘦如柴的脏手托着他那张苍白的、不怀好意的脸,一边继续说,“马丁,那女人总把沙龙共产主义的词儿挂在嘴边,但每晚照样收入一千马克。他们是一帮强盗!总有一天要收拾他们。到时候亨德里克不得不低头!” 平时,他在餐厅里不敢搬出这类危险的话题,如果克罗格在旁边,更是一字不提。今天他一反常态,大谈特谈。言辞虽激烈,却仅是絮絮耳语。埃福伊太太和克努尔先生点头表示赞许,而柏克只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干巴巴地看着。 “这一天总会到来!”米克拉斯低声说,但情绪激动,黑眼圈里的一对明亮的眼睛好像在燃烧。接着一阵可怕的咳嗽声,埃福伊太太轻拍他的肩和背。“声音怎么这么闷,”她担心地说,“好像是从肺的底部咳出来的。” 本来面积就不大的餐厅里,此刻烟雾弥漫。“空气浑浊得真叫人透不过气来,”莫茨抱怨说,“身体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我的嗓子,你们瞧,明天又得去看口腔科医生。” 谁也不乐意见她去看医生。拉埃尔·莫伦维茨甚至挖苦说:“哎哟,我们的花腔女高音!”莫茨狠狠瞪了她一眼。莫茨和拉埃尔两人总是较劲,彼得森心中有数。昨天有人发现彼得森又在那个妖艳的拉埃尔的化装室里,当时莫茨难过得哭了。看来莫茨今天不愿意为这个蠢女人而乱了阵脚。也许拉埃尔戴着单片眼镜和把头发梳理得令人发笑还自以为生活在一个朦胧的梦幻世界。莫茨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以示心情愉快。“这里真好,是不是啊,汉泽曼大叔?”她高兴地说着,瞟了餐厅主任一眼。餐厅主任因她还有二十七马克的欠账,所以没有理她。当她见到彼得森面前出现牛排和荷包蛋时,火气又立即上升:“几根小香肠就不够吃啦?”眼眶里充满愤怒的泪水。莫茨和彼得森经常发生摩擦,莫茨认为彼得森爱摆阔,总是订很贵的菜,小费也给得太多。 莫茨尖刻地说:“当然,非要牛排和鸡蛋不可啦。”彼得森不平地嘀咕:“一个男子汉总要吃得讲究一点儿嘛!”莫茨突然怒不可遏,用讥讽的语调问拉埃尔,彼得森是否献给她一瓶香槟酒。“特等贵妇香槟!”莫茨恶狠狠地大声说出了那优质香槟酒的牌子,只有像她这样善于交际的人才有机会了解得这么细致。这一下拉埃尔真正感到受了侮辱。她尖声地叫喊:“请您少说为妙!这是开玩笑吗?”单片眼镜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那圆圆的脸气得发红,情绪有些失控。 克罗格惊奇地抬起头来朝他们看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讥笑,美男子博内蒂轻轻地敲了敲莫茨的肩膀,同时也敲了敲拉埃尔的肩膀。这两个女人靠得越来越近,摆出了打架的架势。博内蒂说:“小姐们,不要吵架!”他劝阻她俩,嘴角边挂上了更加厌世、失望的皱纹,“吵架无济于事,还是让我们打打牌吧。” 此刻,餐厅里响起了低沉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大家转过身去,看见多拉·马丁站在门口,像舞台上女王背后跟着侍从那样,她也被同来的剧团成员簇拥着。 马丁笑容可掬,用其特有的沙哑语调向汉堡艺术剧院全体人员挥手致意。全德国有上千个年轻演员用这种沙哑的嗓音模仿她的说话腔调。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现在她就用这种有名的腔调大声说话,每句话中,都有一两个字的声音拖得特别长:“朋友们,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十——分——无——聊的宴会,万——分——抱——歉,我们不——得 ——不——走啦!”她仿佛故意恶搞自己的说话腔调,随心所欲地拖长字的音节。可是,大家听后竟感觉那音色非常悦耳,即使像小伙子米克拉斯那样不喜欢马丁的人也是如此。不能否认,她的光临取得了哗众取宠的效果。在她充满智慧的饱满的额头下,那双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的、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睛,吸引并迷住了每个人的心魂。甚至连汉泽曼大叔都傻乎乎地露出如痴似醉的笑脸。过去曾和马丁交过朋友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马丁喊道:“亲爱的马丁,这太遗憾了。你不能到我们这里来坐一会儿吗?”她竟然可以用亲密的称谓来称呼马丁,大家对她不禁肃然起敬。 马丁却微笑着摇摇头。由于她耸着肩膀,所以她的脸几乎埋没在棕色翻毛皮大衣的高领中间。 “太遗憾了!”她温柔亲切地说。她今天没有戴帽子,因而摇晃脑袋时,那蓬松的、稍稍泛红的头发就飘动了几下,“时间已经太晚了。” 突然,有人从马丁的随从们的背后钻了出来,此人就是亨德里克。他身穿那件演出轻喜剧时穿的晚礼服,近看,这服装已经破旧,油渍斑斑。他肩上披一块白丝巾,气喘吁吁,面颊和额头由于着急而泛红。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全身颤动,使旁人惊愕不已。他慌慌张张地俯身吻那女演员的手,动作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但可以看出他表现出来的狂热。 “请您原谅!”他说。令人奇怪的是他那单片眼镜居然牢牢地夹在眼上,而脸一直还俯在她的手上,并且还能一直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我来得太迟了——您一定会这样想——真是难以相信……”后来他终于挺直身子,捧腹大笑,脸变得越来越红。他说,“今晚对我来讲,简直是一种享受,精彩绝伦,我不把这个感受告诉您,我是不会让您走的。”说到这儿,刚才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狂态突然消失,脸部表情立即变得异常严肃。 现在该轮到马丁了。她笑了起来,脸上散发着诱人的温暖和魅力。“骗——子!”她大声说,还把“骗”字的声调拖得特别长,“您躲起来了,压根儿没有到剧场来过!”她用黄猪皮手套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过这不碍事儿,”她冲他愉快地笑着,“听说您是个天才!” 从马丁嘴里突然听到这种评语,亨德里克受宠若惊,脸色由淡红变成灰白;但是他却用痛楚的声音说:“我?天才?这——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连他都学会了马丁的那一套,说话时把每个字的音节拖得长长的。但他在说话的方式上却有自己的独特一套,并非完全照搬马丁。马丁说话时温柔亲切,而亨德里克的语调则装模作样,故作高雅。在排练中,当女演员表演激情戏时,他就送给对方这种笑容:咧嘴露牙,一副俗气相。他自己形容这种笑为“邪恶的笑”(“邪恶,亲爱的,懂吗?邪恶!”在排练时他告诫莫伦维茨和安格莉卡,同时露出牙齿装模作样地做给她们看)。 多拉·马丁也露了露牙。但是当她嘴里“嗯呀,咿呀”,发出装嫩的声音,把脑袋垂在高耸的双肩之间时,她那聪明、忧伤的大眼睛,在仔细思忖亨德里克脸上的表情。“将来您还会有机会显露您的天才!”她轻声地说。即刻,不仅她的目光,而且她整个脸部表情都变得十分严肃。她点了下头,其严肃的表情简直就是对他的威胁。一刻钟前还躲在幕风后面的亨德里克现在敢于正视对方的眼睛了,于是马丁又哈哈大笑,撒娇地说:“我们再不走就要迟了!”她向大伙儿摆摆手,带着随从消失了。 与马丁的邂逅,神奇地使亨德里克一扫颓唐情绪,精神高涨,现在他像过节那样高兴。脸上的怨气顿时消失,显得神采奕奕、优雅非凡。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就像刚才注视柏林来的那位名角儿那样。他在向克罗格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打招呼之前,走到维利·柏克身边,“听我说,亲爱的柏克,”吊儿郎当也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下垂,嘴唇上挂着邪恶的微笑,“你借一点儿钱给我吧,至少得七马克,我想吃一顿像样的晚饭。因为我预感汉泽曼大叔今天会要我付现金。”他那宝石般闪亮的眼睛,对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的汉泽曼投去一瞥不信任的目光。 柏克站起身来。亨德里克的这种要求一方面给了他好大的面子,另一方面又使他非常难堪。他多少感觉有些惊愕,所以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涨得通红。当他默不作声慌慌张张地在裤兜里乱掏时,米克拉斯用紧张且恶毒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安格莉卡匆匆走了过来,“亨德里克,”她羞怯地说,“假如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五十马克,到下月一号还我就好了。” 亨德里克的眼神立即变得冷酷起来,他晃了晃肩膀,轻蔑地说:“小孩子,不要瞎掺和,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柏克愿意借给我钱。”柏克激动地点点头。安格莉卡只好眼泪汪汪地走开了。亨德里克趾高气扬地把柏克给他的银币塞进口袋,也没说声“谢谢”。而此时,米克拉斯、克努尔和埃福伊太太正怒视着他。柏克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安格莉卡则跟在亨德里克身后哭泣。亨德里克大步穿过餐厅,那条白色的丝巾还垂在他的肩膀上。 “施密茨大叔看我挨饿很开心啊。”亨德里克那张挂着胜利微笑的脸转向经理坐的桌子。桌子旁的人生硬地向他打招呼,以示对亨德里克的欢迎,甚至克罗格也勉为其难地“呵呵”干笑了几声,但笑声过于响亮,显得不够真诚。“喂,老滑头,你好吗?今晚你总算熬过去了吧!”克罗格那张猫嘴两角,现出了深深的皱纹,眼镜片后面转动着不怀好意的眼睛。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使人相信,他能写出热情奔放的抒情诗,出色的政治和文化诗篇,而且不愧是和戏剧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人。 亨德里克和乌尔里希斯心照不宣地、亲切地握手。施密茨经理用他难得的温柔悦耳的声音说了几句诙谐的话。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莞尔一笑,笑中含有不可名状的嘲讽味儿。同时,她的金褐色眼睛因动情而湿润,她用温柔的目光盯着亨德里克。亨德里克坐下来,让她决定晚饭该点什么菜。这给了她靠近的机会,她把那起伏不平的胸脯移近他的身边。亨德里克邪恶的微笑没有把她吓跑,她已经习惯了,她喜欢这种笑。 当汉泽曼大叔接过订菜单时,亨德里克开始议论他的《春晓》:“我估计演出效果会很好。”他说的那么自信,同时一双威严的眼睛向餐厅扫去,扫过所有的演员,如同一个统帅用眼睛扫视整个部队。“西贝特演温德拉不会出丝毫纰漏,博内蒂演梅基奥尔·加博不理想,但还能凑合,妖艳的莫伦维茨演伊尔莎可达到一流水平。” 他讲话时居然毫无风趣且如此严肃,这真是少有。克罗格也感到意外,不由得怀着敬意听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又来扫大家的兴了,她把那张涂上厚厚一层香粉的大脸蛋,伸到亨德里克身边,故意用嘲笑的口吻说:“至于莫里茨,我们把这个角色交给一个青年演员去演,据最权威人物即马丁本人认为,这个青年演员并非一点儿天赋也没有……” 克罗格皱了皱眉头以示反对。亨德里克只装作没听见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这种讥诮,反而说:“亲爱的,那么让您演加博夫人又会演得怎样呢?”这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嘲讽。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是个蹩脚演员,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她本人也为此而苦恼。大家嘲笑这位聪明的女人死乞白赖地要登台演出,即使演不起眼的老太太,她也愿意。对亨德里克的鲁莽无礼,她本想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但她那已不年轻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克罗格见此情景,感到一阵揪心,说这是出于怜悯,不如说是出于温情。多年前克罗格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曾经相好过。 为了转换话题,或者为了谈他确实在考虑的唯一的一个问题,乌尔里希斯径直开始谈到了革命剧院。革命剧院计划在亨德里克和共产党人员的组织领导下上演一系列剧目,演出时间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乌尔里希斯认为舞台首先应当为政治工具,所以他积极支持这项计划。他说,为首场演出所选的剧本十分合适,自己已从头到尾把剧本修改了一遍。“党很关心我们的事业,”他解释说,并以阴谋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亨德里克一眼,而后扫视一番克罗格、施密茨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他为自己这番话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扬扬自得。 “好心肠的汉堡人若起来抵制我这剧院,共产党是不会赔偿我的损失的。”克罗格抱怨说。对于演革命戏,他明显表示同意,但心存疑虑。他说,“在一九一八年时不妨搞搞这类实验,但在今天……”亨德里克和乌尔里希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眼色中包含着高傲的默契,他们对院长克罗格小资产阶级式的顾虑加以蔑视。这种交流的时间长了点儿,以致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都察觉到了他们的眼色,心里很不好受。最后亨德里克像长辈那样慈祥地弯下身去对克罗格和施密茨说:“演革命戏决不会给我们添麻烦,肯定不会。您老人家要相信这点,真正的好事绝不会给人丢脸!演革命戏是好事,而且是件大好事!一种事业,只要它蕴藏着真实的信念和真正的热情,就会使大众信服。当我们展示我们坚定的信念时,敌人就会噤若寒蝉。” 他目光炯炯,略微睨视,仿佛在兴奋地眺望这伟大的决定所带来的光明前景。他高傲地翘起下巴,那张微微后仰的蜡黄色纤弱的脸上,泛起一种必然成为胜利者的光泽。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心想,这次亨德里克是真正感动了,不管他有多大的天赋,总不可能在假装。她得意地看着克罗格,克罗格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某种激动。乌尔里希斯的表情则显得十分严肃。 当大家被亨德里克富有感染力的激情所蛊惑,从而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亨德里克突然改变了他的姿势和表情。他出人意料地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老英雄》的肖像——那英雄威风凛凛地交叉着双臂,浓眉下有一双稳重诚实的眼睛,那修饰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飘拂在一件样式奇特的猎装上。亨德里克觉得这老家伙实在滑稽,禁不住捧腹大笑。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赶紧过来给他捶背,不然他会被一口色拉憋死的。他说自己在西北德意志巡回剧团里演老头儿这类角色时,几乎全是这个模样。 “小的时候,”亨德里克高兴地说,“我的长相就老朽不堪。在舞台上,总是狼狈地弓着背走路。在《强盗》这出戏里,他们让我演老头儿穆尔,我每个儿子的年龄都要比我大二十岁。” 由于他的笑声如此响亮,而且又是在谈论西北德意志巡回剧团的事情,其他桌子上的人也都急急忙忙过来听趣闻。他们知道,决不会听到陈腐的旧闻,也许还会是相当精彩的新闻,因为亨德里克很少唠叨人云亦云的旧闻。莫茨迫不及待地搓着双手,露出金牙,欢天喜地地说:“马上要讲有趣的故事喽!”她发现彼得森要了双份白兰地,马上瞪了他一眼。拉埃尔·莫伦维茨、安格莉卡·西贝特和美丽的博内蒂,都爱听亨德里克讲一些逸事。甚至连米克拉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也会来侧耳倾听。他所痛恨的这个人,表演的这些狡猾的诙谐动作,逗得他也勉强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埃福伊太太真的非常开心,因为她所宠爱的恶人正在逗乐。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把椅子挪到亨德里克身边,低声地说:“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介意我跟你们一起聆听吧?”她放下手中正在织的毛活,右手握成喇叭状,放在自己的耳朵上。 这是个令人陶醉的夜晚。亨德里克情绪极佳。他讲得绘声绘色,出尽风头。他仿佛感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普普通通几个同事,而是一大群观众。他神气活现地侃侃而谈,妙趣横生地讲逸事趣闻。他讲的关于巡回剧团的故事真是无奇不有,莫茨笑得喘不过气来。“小伙伴们!我简直受不了啦!”她大声说。博内蒂滑稽而有礼貌地用小手帕扇着她的脸,以致遮住了她的视线,使她没有看到彼得森又要了一杯酒。当亨德里克尖声尖气、眉飞色舞、用可怕的斜视模仿巡回剧团那位伤感的青年女主角的动作时,连汉泽曼大叔也笑逐颜开,克努尔先生也不得不拿出手帕来掩盖他的狞笑。 亨德里克得意扬扬到了极点时也就“刹车”了。莫茨发现彼得森喝得酩酊大醉,立即双眉倒竖。克罗格做了个手势表示可以散了。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临别时,善于别出心裁的莫伦维茨把她使用的长烟斗——一个漂亮而无用的东西,送给了亨德里克。“亨德里克,你今晚真是太风趣了!”她的单片眼镜和亨德里克的相互闪烁着。站在博内蒂身边的安格莉卡醋意大发,连鼻子都气白了,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要求亨德里克同她喝完一杯咖啡再走。汉泽曼大叔把空荡荡的餐厅里的灯关了。朦胧的夜色对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更为有利:她丰润的大脸上,那对温柔而机灵的眼睛,现在显得更是年轻,或者说恢复了青春,那张脸不再是一个聪明女人的正在衰老的阴郁的脸;她的双颊也不再虚胖而是显得光滑;她那东方式的懒洋洋的半张着嘴的唇角上,送来的微笑已不再带有揶揄,而是充满诱惑。她静静地温情脉脉地盯着亨德里克。她倒并不想着自己此刻能比平时更富有魅力,只是在细细欣赏深沉夜色中亨德里克那张灰白的清晰的脸,以及太阳穴上因疲劳而显现的秀丽神采以及那高贵的下巴。 亨德里克把双肘支在桌面上,把两只手的手指伸开后,交叉在一起。往常,只有那些手指修长、手型特别漂亮的男人,才会做出这种动人的姿势。但亨德里克的手却一点儿也没有修长帅气的外形,而是粗壮呆板,与他太阳穴上的那股秀气恰好形成鲜明对照。他的手背很宽,微微发红,长着汗毛,指头又粗又长,窄窄的指甲也不太干净。这种脏指甲使这双手变得低贱,令人一见就倒胃口。 朦胧的夜色却悄悄把这些瑕疵掩盖了,反而衬出他那淡绿色的眼睛,此刻那梦幻般的目光变得神秘而动人。 “您在想什么,亨德里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沉默了好久以后,低声地问他。 亨德里克也轻声地回答:“我在想,多拉·马丁讲得并没有道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让他在黑暗中继续把话说完,亨德里克的双手交叉在一起,好像在祈祷。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会表现出天才来,”他在朦胧的夜色中低声抱怨,“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才,我决成不了一流演员。我只是个地方演员……”他沉默了,紧闭上嘴,好像他为自己在这异样的时刻吐露了心中的真情而感到畏惧。 “后来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既温柔又嗔怪地说,“后来您什么也没有想吗?老想这一点吗?”由于他一声不吭,她猜想,也许这确实是他唯一考虑的心事。在这以前,他同政治剧院的关系和他的革命热情也都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一发现使她失望,然而这种失望也含有奇特的因素,使她感到某种解脱。 亨德里克仅用眼睛闪出诡秘的光泽,而不作任何回答。 “您难道没有发觉,您是怎样在折磨小安格莉卡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问道,“您不感到您在给别人带来痛苦吗?总有一天您会遭到报应。”她以埋怨和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总有一天,您会忏悔。” 她说完了这些就感到很难堪,话说的太多了,她把脸迅速从他的脸上移开。令她惊讶的是,亨德里克对此并不反感,既没嫌恶的表情,也不反唇相讥。他以闪烁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黑暗,似乎在寻找切身问题的答案,以便消除自己的疑惑,描绘锦绣的前程:成为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物。 第二章 舞蹈课 亨德里克把翌日的《春晓》排演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半开始。当日,剧组准时集合,一些人在空荡荡的台上,另一些人在灯光暗淡的正厅里,大家等了大约一刻钟,见亨德里克还不来,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决定到办公室把他叫出来。因为九点以后,亨德里克一直同克罗格院长和施密茨经理在办公室里谈话。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看出,他今天情绪不佳。昨晚那种和蔼的、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焦虑地把肩膀高高耸起,双手插在裤兜里,匆匆走过剧院正厅,气呼呼地让人给他一份脚本。“我把脚本忘在家里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愤愤不平,这说明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看上去好像早上出发时他的疏忽要归咎于大伙儿。 “大家可以帮我个忙吗?”他刻意用深沉而讥讽的语气说,“难道就没人把小本本借我用一下吗?” 年轻的安格莉卡把她的脚本给了他。“我不需要脚本了,”她红着脸说,“我已经把我的那部分台词记住了。” 亨德里克立即说了一句:“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啊!”随后,他连“谢谢”也不说就转身走了。 他戴着一条红色的丝制围巾,几乎将衬衣都遮掩起来了。红围巾衬得他的脸色格外的蜡黄。一只眼睛的眼皮半耷拉着,轻蔑而恶毒地看着其他人,另一只眼睛在单片眼镜后正闪着光。他突然用嘹亮、急迫、有点儿尖锐的声音命令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开始!”大家被他吓了一跳。 台上开始排练,亨德里克却在观众大厅里徘徊。他专门留出莫里茨·施蒂费尔这个角色由自己来演。他让米克拉斯先代替自己去排练,因米克拉斯自己所担任的角色戏并不多。这种做法极其恶劣,不得人心。因为米克拉斯本人很愿意扮演莫里茨。此外,亨德里克以挑战的姿态高傲地向同事们暗示,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必要事先准备和排练。他是导演,要统管全局。他对自己的演技特有信心,好像他饰演的角色只需要他自己独自准备一下就能马上与其他人一起投入演出,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扮演好角色。但无论如何,要等到着装彩排时,大家才能目睹他是如何理解和表演莫里茨这一角色的。莫里茨是个精神忧郁的学生,因对爱情绝望而轻生。 现在该由他来向大家讲解示范了。他先指导有关人员如何扮演温德拉姑娘、小伙子梅尔基奥尔和慈祥的加博尔夫人,然后他以惊人的敏捷动作跳上舞台。亨德里克的演技真厉害,只见他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姑娘在花园里漫步,迎着朝阳,似乎要拥抱整个世界,因为她心里想着自己的情人;他一会儿又变成一个渴望生活的高傲的小伙子;一会儿又变成聪明的忧心忡忡的母亲。他的声音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得温柔、高傲或体贴,他的表情能够马上变得幼稚年轻或衰老不堪。他不愧是一个杰出的演员。 他令人佩服地为同事们做完示范后,博内蒂半生气半敬佩地竖起眉毛,而安格莉卡则强忍着眼泪。亨德里克对他们说,只要有能力,就知道如何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后他就摆出一副疲倦和轻蔑的鬼脸,把单片眼镜夹在眼上,跳下舞台,走向观众大厅。他在那里继续解说、示范、批评。谁都免不了要受到他的讥讽和嘲笑,甚至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遭到了严厉的训斥,她只能用扭曲的冷嘲的笑脸应对。小安格莉卡已经几次泪流满面地退入侧厅,博内蒂暴胀起愤怒的血管,气得最厉害的是米克拉斯,他气愤得整个脸都变了形,面颊也陷了下去,好像成了两个深坑。 只要大家不痛快,亨德里克的情绪就会明显好转。午休时在餐厅里,他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激动地交谈起来。下午两点半,他又命令大家集合排练。 三点半左右,博内蒂厌烦地撇着嘴,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嘟哝着:“累死人了,还不快点结束啊?”亨德里克用暗淡而冷峻的眼神狠狠瞟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结束,由我说了算!”讲话时他把秀美的下巴翘得高高的。他对被他吓唬住的剧组人员摆出一副暴君的架势,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怒容,有时也令人联想起老妇人在脾气暴躁时的怒相。大家都害怕他,尤其是小安格莉卡。她觉得有一阵怪异的、令人颤抖的凉气穿透她的脊背。 大家都觉得心灵受到了伤害,所以一言不发。很快亨德里克开始击掌,而且用力地把头往后仰。“先生们,女士们!往下排练吧!我们刚才排演到什么地方啦?”他用那金石般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喊道。 大家顺从地排练下一场。这场戏还未排练完,亨德里克看了一下手表。当他发现表上指针显示差一刻四点时,几乎吓得惊慌失措,并觉得胃部有点儿痛。他想起了和朱丽叶约定四点钟在他住处见面的事儿。当他匆匆忙忙以亲切的语调告诉大家,此刻不得不结束排练时,脸上的微笑显得有点儿僵硬。亨德里克看到年轻的米克拉斯哭丧着脸走过来,他摆摆手拒绝了。亨德里克穿过黑暗的正厅向出口处奔去,他跑步穿过剧院大门和餐厅之间那段陡斜的过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进入更衣室,从挂衣钩上一把扯下棕色皮大衣和灰色礼帽,匆匆离开了。 到了街上,他才穿上大衣,并琢磨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他想:若步行,走得再快也要迟到几分钟,朱丽叶会大发脾气的;若坐出租汽车也许能准时赶到,坐电车也能来得及,但钱包里只有一张五马克的纸币,而要给她的钱又不能少于五马克。看来坐出租汽车,连想都甭想了,坐电车也不行,一坐就只剩下四马克八十五芬尼了,朱丽叶会认为这给得太少了,而且还是小硬币,她说过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容忍。 他边想边快步往前走,实际上,他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了。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坐汽车或电车,因为如果真的把这五马克花完了,他的女朋友真的会大发脾气。至于迟到一会儿,朱丽叶则会故意装作大发雷霆,这成了他们见面时几乎不可避免的礼节。 冬日奇寒但天空晴朗。亨德里克身穿轻薄的皮大衣,甚至忘了把衣扣系上。他觉得挺冷,尤其是手脚,都冻僵了。他没有手套,且平时总穿的轻便舞台鞋,根本不适合在冬季穿。为了使身体暖和些,也为了赶时间,他迈着大步走,渐渐地,这步子变成怪里怪气的蹦跳。许多路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们或报以微笑,或表示不以为然。亨德里克穿着轻快的舞鞋,动作敏捷,但显得滑稽。他不仅又蹦又跳,而且嘴里还反复哼着莫扎特的曲子和轻歌剧中的流行曲。这位蹦蹦跳跳者的表演还挺有个性,平时并不能轻易见到。他把一束紫丁香当作一只球,一会儿抛起,一会儿接住。这束紫丁香插在他大衣最上面一个纽扣孔里,这束花必然是剧团中某个崇拜他的女郎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也许是小安格莉卡多情的表示。 亨德里克在大街上又唱又跳,有人感到有趣,有人感到厌烦,而他一心想的是那个亲切温柔的眼睛近视的姑娘。他没有注意到街上有一个女顾客推了下身边另一个人,说:“这人准是演戏的!”另一个窃笑着说:“不错,他是艺术剧院的演员,名叫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您瞧瞧他的动作多么滑稽可笑,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某个有怪癖行为的房客!”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街上另一边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出于虚荣心和职业原因,平时很计较别人对他外形的反应。可是这一回,他既没有留神那两个女人,也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他冒着严寒,生气勃勃地跑着步,即将与朱丽叶会见的兴奋,使他陶醉。如今,他又有了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实在是难得呀!过去,是的,过去他经常这样欢欣鼓舞和得意忘形。当时他才二十岁,在巡回剧团的舞台上扮演父辈和上了年纪的人物——想当年日子过得多愉快啊!那时,他的贪玩和放荡胜过他的野心,然而那时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当然还没有遥远到渺茫的程度。如今他经常觉得一切都变得渺茫。在这期间难道他真的变了吗?他现在还不是照旧放荡和贪玩吗?此时此刻,他高兴得已把野心抛诸脑后。假如野心、前程等观念此刻冒出来,他会对它们嗤之以鼻的。他的现实世界是: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本人年纪还不大,还有他在奔跑,他的围巾在飞扬,他即将到达情人的身边。 美好的心情,使他对别人,例如对安格莉卡的态度,也变得友善起来。他是经常使安格莉卡痛苦、生气的,现在他几乎带着温情想起了她。一个可爱的人,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今晚一定要送她点儿什么,让她也高兴一下。能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吗?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很愉快的,比和朱丽叶在一起会愉快得多。他想到对安格莉卡要采取友好的态度,竟然把安格莉卡同朱丽叶作了比较,想到这里,他不禁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安格莉卡个儿小,令人怜悯,而身材高大的朱丽叶却偏偏是能够满足他需要的女人。当他到达家门时,内心又开始请求朱丽叶的原谅,他刚才不该作那种比较。 亨德里克在一幢老式别墅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子住。这幢别墅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三十年前该处曾是本市富人的住宅区。随着通货膨胀,富人区的大多数居民都变得穷困潦倒。原来鳞次栉比的别墅,以其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受到人们的爱慕,但现在看上去也相当衰败,周围的大花园已荒芜不堪。亨德里克租了一间大房间,每月向他的房东——前领事遗孀门克贝格夫人付四十马克房租。门克贝格夫人手头虽不宽裕,却仍然是位打扮得无可挑剔的高傲妇人。她神态矜持,穿一件肩部镶有花边的古怪的灯笼袖衣服,头发一丝不乱地分向两边,嘴唇薄薄的,唇角上浮现的皱纹显露出讥讽之意,但丝毫没有达到歹毒的程度。 这位寡妇算得上是豁达大度的人,她对房客怪僻的行为并不厌恶,反而感到有趣。她有一些女朋友,都是些老太婆。过去她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现在都变得贫困了,她们的外表也几乎相差无几。门克贝格夫人习惯用干巴巴的幽默言辞,向她的女朋友们谈论她这位房客的古怪行为。“他往往用一条腿跳着下楼,”她说,带点儿伤感地微微一笑,“他外出散步时往往会突然坐在人行道上。你们想想,坐在肮脏的石块上。因为他担心不坐下来就会跌倒。”在场的女人们听了这些,感到十分吃惊,同时也觉得挺有趣的,一个个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围巾也发出了沙沙声。领事遗孀用仁慈的口吻补充说,“亲爱的,又能要求什么呢?一个艺术家……也许还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这个贵族老太太高傲地说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指,在褪了色的挑花桌布上移动着,这手上已有十年不戴戒指了。 面对门克贝格夫人,亨德里克总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贵族出身和显赫的身世令他敬畏。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后,在门厅里遇见这位高贵的老夫人,感到有些别扭。对她那种庄严的态度,他有点儿肃然起敬,赶紧戴好自己的红丝围巾,把单片眼镜夹上。“晚上好,尊贵的夫人,您好吗?”他歌声般的语调,使这句客套话的尾声并不嘹亮,反而暴露了他言语的平庸无奇和过分殷勤。他称对方“贵夫人”时,温顺地微微一鞠躬,行礼姿势虽有点儿懒散,但仍然不失潇洒,可以说还达到了宫廷皇族的风度。 寡妇门克贝格夫人回敬对方时没有笑容,只是眼睛四周和薄嘴唇的两旁浮现出嘲讽的皱纹。“您快点儿吧,亲爱的亨德里克先生!您的女教师已经等了您一刻钟啦。” 门克贝格夫人在说“女教师”这个词儿前,恶意地停顿一下,使亨德里克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他想,自己一定满脸通红了,他既生自己的气,又感到羞愧。但是他自我安慰着,在昏暗中她不会觉察这点,同时像西班牙大公那样离开了。 “尊贵的夫人,谢谢您。”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内光线暗淡,呈玫瑰色,只有沙发床头矮矮的圆桌上,亮着一盏灯。黑暗中,亨德里克用一种顺从的声音轻轻地喊道: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你在哪里?” 一个怒气冲冲的低沉的声音,从黑暗的一角回答他:“你这头猪,我在这里哪,能到哪里去?” “哦,谢谢,”亨德里克仍然轻声细气地说,他低着头站在门口,“是啊,现在我可看到了你……我见到你感到很高兴。” “几点啦?”女人在角落里喊道。 亨德里克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想,大约四点钟。” “大约四点钟!大约四点钟!”始终躲在角落里不露头的女人嘲笑说,“真逗!真精彩!”她带着很重的德国北部的口音扯着嗓子喊,像一个惯于酗酒、抽烟、谩骂的水手。 “四点一刻。”她突然低声地说。她用这种预兆不祥的令人战栗的低沉声音要求他,“你不愿朝我走得更近一些吗?海因茨,只走近一点点。不过,你得先把灯打开!” 亨德里克听到“海因茨”这个称呼时,像挨了当头一棒,不由得蜷缩成一团。他不允许母亲和其他任何人使用这个称呼,只有朱丽叶敢这样喊他。除了朱丽叶以外,在这座城市里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海因茨”。是在哪一个甜蜜和轻率的时刻,他向朱丽叶泄露了这秘密的呢?十八岁以前,大家都用“海因茨”这个名字称呼他。直到他立志要成名当演员时,就改用了“亨德里克”这个高雅的名字。要使家里的人都接受并习惯用这个不平凡的、高雅的名字称呼他,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许多信件,凡是以“亲爱的海因茨”开头的,都没有得到答复。直到后来,妈妈和妹妹也终于习惯了新的称呼。在年轻的朋友中,有人坚持称他“海因茨”,他就断然中止友谊。他的伙伴们喜欢揭他的老底,从他过去平淡的一生中挑出些使他难堪的逸闻来挖苦、哄笑他;所以他并不爱同这些伙伴们打交道。“海因茨”已经死了,“亨德里克”正在崛起。 青年演员亨德里克同中介、剧院院长和报社评论员都激烈地争吵过,要求他们把他自己起的名字拼写正确。当他一旦看见节目单上或剧评上把他的名字写成“亨里克”时,就会气得直哆嗦。他自己创造的名字中夹着一个“德”字,可这个小小的“德”字,对他却有着特殊的、奇妙的意义:如果他能使全世界毫无例外地都承认他是“亨德里克”,那么他的目标就达到了,他已经被“培养成人”了。对野心勃勃的亨德里克·赫夫根来讲,名字不仅是人的代号,还意味着负起的责任和义务。尽管如此,他现在依然容许朱丽叶从黑暗的角落里气势汹汹地用他所痛恨的旧名“海因茨”来称呼他。 他乖乖地听从她的两点吩咐:伸出手去开灯,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低着头向朱丽叶挪近几步,走到距她差不多一米时停住了。“这不行,”朱丽叶用一种沙哑的令人十分不安的亲昵之声,轻声地说道,“再近点儿,亲爱的!” 由于他站着不动,朱丽叶就开始引诱他,像一个人用爱抚的声音把一条狗诱到身边,而后狠狠地揍它一顿那样。“过来呀,宝贝儿!走到跟前来,别怕!”他仍旧纹丝不动,一直低着头,肩膀和胳膊向前耷拉着。他的太阳穴随着心脏一起跳动。他那胀得大大的鼻孔使劲地吸入低劣的甜得过分的香水味儿,这种香水味儿使人既兴奋又难堪,同另一种更具刺激性的气体——人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他畏葸不前的可怜相,装的时间过长便会使那女人感到无聊和生气。她突然霹雳般大声愤怒地说:“别吓得屁滚尿流似的站在那儿!抬起头来,你这家伙!”她又威严地补充了一句,“正面看着我的脸!” 亨德里克慢慢地抬起头来,太阳穴周围绷紧的线条更加深了。由于高兴或是由于害怕,苍白的脸上,那双绿蓝色的眼睛瞪大了。他一声不吭,凝视着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的“黑色维纳斯”。 她的母亲是黑人,她继承了些遗传特征,更偏重于黑种人。从外貌看,她不像混血儿,而更像纯黑人。她那粗糙的、部分皲裂的皮肤,呈深褐色,有些部位(例如在突出的低低的前额和精瘦细小的手背上)几乎全是黑色,只有手心的颜色天生是浅的。朱丽叶本人用胭脂强行地改变她面孔上半部的颜色,突兀的颧骨上人为地敷上粉红色,这种粉红色仿佛闪烁着过于强烈的光。她也文眉了,眼睛上粘了长长的假睫毛,从上眼皮向上一直到细眉,画成稍带点儿红的蓝色。她只让厚凸的嘴唇保持自然色;她在笑骂时露出两排发亮的牙齿,嘴唇同手、脖子上的皮肤一样粗糙,呈深紫色。她的舌头和牙肉显出健康的红色,因而同其他的深暗色彩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脸上最突出的部分是那对灵活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和亮晶晶的牙齿。乍一看,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到鼻子。她的鼻子又塌又瘪,只有细看才能看得出来,这个鼻子实际上似乎不存在。它给人的印象不是凸起,而是陷落在一张阴险、妖媚的脸中间。 朱丽叶这颗极端野蛮的脑袋,如果能以原始森林的风光作为背景加以衬托,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这里却是一间平民住的小房间,里面只布置了套着长毛绒布的家具、小雕像和丝制灯罩。使人感到不协调的不仅是这个环境,而且还有她的头发。如果是满头黑色鬈发,那么它配上这种前额和嘴唇倒是很合适的;出人意料的是她长着一头草黄色直发。她的发型梳理得很简单,只是头发在中间向两边分开。这深肤色的女孩总是强调说,她从不通过美发来改变发型和颜色。她头发的颜色是她父亲即汉堡工程师马滕斯遗传给她的。 她父亲的名字和职业,似乎没有问题,至少没有人表示怀疑。马滕斯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曾生活在中部非洲,在那里劳累的工作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他患的疟疾,使身体变得很虚弱,打奎宁针和酗酒又严重损害了他的心脏。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回到汉堡后,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他把黑人姑娘——他的情人——留在了刚果,撇在那里的还有一个深色皮肤的小家伙儿,很明显他是这个小家伙儿的父亲。工程师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传到非洲,很久以后,朱丽叶的母亲也去世了,她便动身前往遥远的、神奇的德国,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父亲,因为她认为父亲可以保护她,并使她一帆风顺地融进社会。然而到了德国,人们甚至无法向她指出工程师的坟墓在哪里(父亲马滕斯的尸骨早已散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地他也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幸运的是朱丽叶会跳点儿踢踏舞,这舞是她从家里人那儿学来的,因此,她就轻松地在汉堡圣保利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里她本来完全可以站住脚,并凭借其才华和勤奋而成为一个青云直上的明星,可是她那暴躁的脾气和毫无节制的酗酒恶习,注定她成不了明星。她会情绪失控地拿起马鞭去打那些同她意见或情调不一致的熟人或同事。最初,这种行为在圣保利被传为小道趣闻,大家也都津津乐道,但久而久之,这趣闻就变成了丑闻,大家渐渐对她充满了厌恶。 朱丽叶遭到解雇,开始一步步走下坡路。换句话说,她不得不到越来越小、越来越龌龊的地方去表演踢踏舞蹈。她的收入日益减少,不久以后,她被迫搞点儿副业来养活自己。有什么副业可搞呢?除了晚上到雷佩巴恩街及其周围的胡同去拉客以外,她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亭亭玉立,迈着高傲的步子,走在人行道上。在这里每夜都有女人把自己的身体卖给过路的水手、汉堡市的穷汉以及体面的绅士们。 亨德里克与他的“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就邂逅在一家肮脏的酒馆里。在那里,醉醺醺的海员吵吵闹闹,空气中弥漫着抽烟的烟雾。朱丽叶在这里以每晚三马克的收入舒展她黑色光滑的四肢,和着悠扬悦耳的乐曲表演踢踏舞。在这座幽暗的卡巴莱歌舞表演厅印发的节目单上,黑人舞蹈演员朱丽叶·马滕斯的艺名为“特巴布公主”。这个艺名本来只在表演场合使用,可她说,她平时同样有权利使用它。她自己编造给别人听的故事是:她的母亲确实就是那个出身于贵族的、被汉堡工程师抛弃了的情妇。她父亲则是个名副其实的黑人首领,非常有钱,品行高尚,不幸的是他年纪轻轻就被敌人吃掉了。 至于亨德里克,他虽然从心底里喜欢朱丽叶的这个雅号,然而他爱朱丽叶并不是为了这个高贵的称号,而是钟情于她那双充满灵气且咄咄逼人的眼睛,迷恋她那褐色大腿上的肌肉。那一次,特巴布公主的节目演完后,亨德里克到后台去见这位舞蹈家,令人惊讶地表示要请她教授舞蹈。“眼下,一个戏剧演员应该像一个杂技演员那样练功。”亨德里克一再解释,但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显然不想知道亨德里克邀请她的具体原因。她认为那用不着具体解释,于是不假思索地开出了每小时的报酬,并约定了第一次幽会的时间。 亨德里克和朱丽叶的关系就这样建立了。黑色女郎是“教师”,换句话说是女主人、统治者;站在她面前的这位面色苍白的男人是“学生”,也就是卑躬屈膝的奴才。他顺从地接受主子经常性的惩罚和难得的奖励。 “看着我!”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命令道。她边说边可怕地转动着她的两只眼,而亨德里克则用恳求的目光和胆怯的眼神,盯着她神气十足的架势。 “你今天多美啊!”他终于吭声了,嘴唇费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大声呵斥道:“别胡说!我不会比平时更漂亮。”她嘴上虽然这样说,实际上她却慢慢地抚摸胸脯,抻平紧身的短裙上的皱褶,裙子短到膝盖以上。她的那双绿色高筒软皮靴把小腿都裹住了,所以黑色长筒丝袜只露了短短一截。为了衬出美丽的靴子和短裙,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翻毛短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她手腕上戴的镀金的手镯叮叮作响。最漂亮的饰物是亨德里克送给她的一条马鞭。这是一条朱红色的、用皮条编织成的、一端有握圈的短马鞭。朱丽叶甩动鞭子,不怀好意地梆梆地敲着绿色马靴,以显威风。 她说:“你又迟到了一刻钟。”然后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她那鼓起的低窄的额角上,生气地耸起了皱纹。“我的心肝宝贝儿,我还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话?”她阴沉沉地低声问,而后就勃然大怒,“我受够啦!我已经烦了!把你的爪子伸出来!” 亨德里克慢慢地伸出双手,手心向上。这时,他那双着了魔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朱丽叶怒气冲冲的可怕的脸。 她边抽打边扯着嗓子数着:“一 , 二 , 三!”那根漂亮的鞭子呼哨着狠狠抽向他手心,手心上立即鼓出一道红色的血痕。他痛得眼泪直流,歪扭着嘴。抽第一下时,还禁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然后咬紧牙关挺住,面容呆板,脸色惨白。 “够了,先受这几下吧。”她说着,突然疲倦地微微一笑,这完全违反了她的游戏规则。这微笑已不再显得威胁和凶狠,而是包含着某种善意的嘲笑和脉脉温情。她放下手中的鞭子。头转了过去,侧着脸,姿态楚楚动人。“换装吧!”她轻声说,“我们要工作了。” 这里没有可供换装的屏风。朱丽叶半闭着眼睛,以漠视的目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脱下所有衣服,身体一丝不挂,露出一身有点儿肥胖、汗毛浓重的躯体,然后穿上一件蓝白条纹的背心和黑色短裤衩,最后总算套上一身非常不雅的所谓的“径赛服”,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打扮显得滑稽而可笑:一双白色短袜,袜口松垮垮地溜到了脚踝,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凉鞋,那黑得发亮的缎子短裤,通常是小男孩上体育课穿的,那件条纹背心一穿,脖子和胳膊都露在了外面。 她冷冰冰地用蔑视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番。“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比上星期又胖了一点儿。”她一边说一边用那鞭子嘲讽地敲打着自己绿色的靴子。 “请你原谅!”他低声请求。白净的脸上凸显着下巴的硬朗线条,太阳穴似乎容易在激动时敏感地紧绷起来,明亮的眼睛里则含着些许怨恨。这一切使他的面容即使在全身打扮得荒唐可笑以致略失尊严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着端庄和严肃。 朱丽叶去开留声机,爵士乐的节奏立即响起,她和着乐声,用嘶哑的声音宣布:“开始啦!”这时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迅速地转动着凶狠的眼睛。这种表情正是亨德里克现在希望和渴望看到的。呈现在亨德里克面前的那张女人面孔,活像一个凶神恶煞的脸谱。这个凶神坐在原始森林里隐蔽的宝座上,咬牙切齿,转动眼珠,要求用活人供她祭祀。活人祭祀,鲜血流淌,她张开鼻孔去呼吸令她陶醉的血腥味。这时鼓声响起,她高贵的身体开始起舞。臣民们也围着她欣喜若狂地跳起舞来,他们甩动胳膊和大腿凌空飞跃,摇摆着,蹒跚着;他们的吼叫变成纵欲的呻吟,而后呻吟又变成喘息。顷刻间他们又一起倒下,趴在黑神朱丽叶的脚下。他们爱戴这尊黑神朱丽叶,就像一般的人崇拜和钦佩某个人物一样,并愿意为他献出最宝贵的东西:鲜血。 亨德里克开始缓慢地跳舞。然而今天,他那种在受到观众和同事欣赏时,得意扬扬的轻快动作到哪里去了呢?那种得意忘形的劲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现在仿佛是忍受着痛苦勉强挪动脚步的,不过这种痛苦同时也是快乐。他那紧闭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露出了陶醉的微笑,目光则呆滞无神。 朱丽叶自己不想跳舞,只让她的学生单独在那里受苦。她拍着巴掌,厉声喊叫和有节奏地摆动身子来给他使劲。“加快!加快!”她气冲冲地喊叫,“你有没有骨气?你还算一个男子汉吗?你还要当个演员,登台表演去赚钱吗?唉,你这个可怜的笨蛋!”鞭子抽打在他的小腿肚子和胳膊上。这次他没有掉眼泪,眼睛干爽清澈,只有紧闭的嘴唇在颤抖。 他不间歇地蹦跳了整整半个钟头,那样子倒不像是在做可怕的娱乐运动,而是在全力以赴地认真排练。到最后,他急促地喘着气,步子踉踉跄跄,脸上汗水淋漓,吃力地嗫嚅:“我感到头晕,可以休息了吗?” 她看了一下表,冷冰冰地说:“你至少还要不停地跳上一刻钟。” 音乐声又响了,朱丽叶疯狂地拍着巴掌,他再次跳起了舞步复杂的踢踏舞,但是那双穿凉鞋和短袜的脚,已经痛得不听使唤了。亨德里克晃了一下,又站稳了,用颤抖的手抹去额上的汗珠。 “你疯了吗?”她愤怒地喊,“没有我的命令,你竟敢停下来?!你在闹着玩儿吗?” 她将红鞭子对准他的脸抽去,亨德里克赶紧蹲下才躲过这狠狠的一鞭。晚上,真要从额头到下巴带着一道血痕去剧院上班,未免太过分了。此刻,他虽然感情上麻木不仁,可理智还十分清醒,知道真要由着她这么干下去可不行。“算了吧!”亨德里克简短地说,转过身去,又添了一句,“今天够啦!” 她心里很清楚游戏已经结束,就没吱声,仅稍稍叹了一口气,表示轻松下来。她看着亨德里克穿上一件像样点儿的比较厚的红绸睡衣,衣服上有的部位已经破损,于是她坐在了长沙发上。这是一张沙发床,晚上可以在上面睡觉,白天上面铺着沙发罩和杂色的垫子。 “那灯刺眼,请你把它关了!”亨德里克哀怜地恳求着,“到我这里来,朱丽叶!” 朱丽叶走到这暗红色房间的另一端,当走到他身边时,亨德里克柔声地说:“多好啊!” “你开心吗?”她却相当冷淡地问,随即点上一支烟,把火柴递给他。亨德里克抽烟时使用莫伦维茨送给他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长烟斗。他说:“我已经彻底累垮了!”对此,朱丽叶抿着她那张大嘴,心疼地微微一笑,说:“这才好呢!”她向他弯下身去。 他那双宽大、苍白、长着红色汗毛的手,放在朱丽叶那被黑绸缎覆盖着的华贵的膝盖上,梦幻似的说:“在你漂亮的大腿上,我平凡的手显得多丑陋啊!亲爱的!” “我的小猪崽,你身上的一切都是丑的,脑袋、脚、手,什么都丑!”她撒娇地顺着亨德里克的话说道。朱丽叶斜身倒在他旁边,那灰皮短大衣早已脱去,里面穿着一件紧身的闪闪发亮的红黑格子花色的丝绸衬衫。 “我永远爱你,”他筋疲力尽地说,“你坚强而又纯洁。”这时他的双眼穿过半闭着的眼睑,盯在了透过轻薄衬衣而凸显的乳房上。 “哼,你这是说说罢了,”她严肃而轻蔑地说,“这仅仅是你的一种幻想。有些人总要幻想点什么,不然就不高兴。” 他的手指头摸到朱丽叶的柔软的高筒靴子。“我心里明白,我永远爱你,”亨德里克闭上眼睛细声说,“我再也不会找到像你这样的女人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你是我生活中的好伴侣。” 朱丽叶把头靠近亨德里克,“连你演出时我都不能到剧院去,还谈什么生活的伴侣?”她不满地说。 他呼出一口气,说:“尽管如此,我演出只是为了你,仅仅为了你,我的朱丽叶。我从你那儿汲取了力量。” “我可不能等到有人请我才去,”她执拗地说,“不管你准不准,我要到剧院去看戏,就坐在正厅里。我的好乖乖,你一出场,我就放声大笑。” 他急忙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时他已吓得睁开了眼睛。半抬起身子,瞧了一眼他的“黑色维纳斯”朱丽叶以后,终于又放心了。他笑了笑,开始用法语朗诵诗句: 美神何处来?遥远的天际,深邃的地狱? “你胡说些什么?”她不耐烦地问。 “就出自这本精彩的书。”他解释说,并用手指指茶几上台灯旁一本黄色的平装法文书: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诗集。 “我听不懂。”朱丽叶不满地说。 但是他不愿意在自己兴致勃勃的时候有人打扰,因而继续朗诵: 你踏过被你嘲笑的尸体,啊,美神!在你的珠宝中,恐怖并非最小的一颗;而在你最珍贵的饰物之间,凶杀正在你骄傲的肚皮上跳着耀眼的舞。 “你真能胡说。”她说,用细长的黑手去封住他信口开河的嘴巴。而他却用一成不变的忧伤语调继续说:“特巴布公主,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过去的生活……我说的是你在非洲的生活……”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唐突地说。接着就吻他,这仅仅是为了不让他再提那些曾富有诗意,却不合时宜的问题。她那张大嘴、皲裂的黑嘴唇、鲜红的舌头,慢慢贴近亨德里克贪婪而苍白的嘴。 当朱丽叶抬起她的脸时,亨德里克又说道:“不知道刚才我讲的一番话,你懂了没有。我说,我的演出只是为了你,只有你才给了我演出的力量。”当他这样温柔和梦呓般地诉说时,她轻盈的手指梳理着他背在太阳穴后的暗淡稀疏的头发。灯光照到他的太阳穴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泽。“我说话当真,”他继续说,“如果我能够使观众高兴,如果我演出获得成功,这些都要归功于你。见到你,触摸到你,特巴布公主,对我是一种灵丹妙药,是一些珍馔佳馐。” “哎,即使你在不断地饶舌和说谎,但你还是我遇到的最邪恶的一堆垃圾。”为了让亨德里克不再说话,她把双手掩在他的脸上,宽宽的手镯在他的下巴上叮叮作响。她那浅红色的手心按着他的双颊。亨德里克终于沉默了,他把脑袋斜靠在枕头上,仿佛要入睡。这时,他摆出了一个好像请求帮助的姿势,顺势用双臂搂紧那黑色女郎朱丽叶。朱丽叶静静地让他搂着,双手依旧放在他的脸上,似乎不想让他看见她俯视他时露出的温情的、嘲讽的微笑。 1.汉堡的一个市区,以酒吧和妓院而声名远扬。 第三章 克诺尔克 演出季慢慢地过去。对汉堡艺术剧院来说,这个季节的收入不坏。克罗格曾说过,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的月薪未免过高。 现在看来,这种论断绝对错误,因为如果没有亨德里克这个演员兼导演,剧院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他的贡献实在是大,工作时不知疲倦,又善于出谋划策。从年轻人的到老年人的各种角色,他都能胜任。这不仅使米克拉斯妒忌他,而且连彼得森也有了妒意,甚至乌尔里希斯也开始眼红。 不过乌尔里希斯有更严肃的工作要做,因此对资产阶级剧院的活动并不十分重视。亨德里克在圣诞节演出的童话剧中扮演风趣、英俊的王子,从而赢得了孩子们的心;他在法语轻喜剧和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中的表演都使女士们为之倾倒。 汉堡公众中的知识分子都在谈论他在《春晓》剧中的指导效果,谈论他在施特林德贝格《梦幻剧》中扮演的律师角色和在毕希纳《莱翁斯和莱娜》中扮演的莱翁斯角色。他时而潇洒,时而悲怆。他能用他高昂的情绪让观众开心;用他那英姿飒爽的翘起的下巴、斩钉截铁的命令和傲慢的举止使人拜倒;而且他还可以用温顺、失望无助的眼神,不善处事和懦弱的迷惘博得观众的同情心。他表现人物的善良或卑劣、傲慢或温柔、轻蔑或尊重,完全符合剧情需要。他在席勒的《阴谋与爱情》中扮演裴迪南或武尔姆秘书——前者是痴情的情夫,后者是卑鄙的阴谋家。 他演这类角色时不必卖弄风骚以显示人物的善变能力,而结果谁也不会怀疑他具有这种能力。上午他排练《哈姆雷特》,下午排练滑稽剧《米策无所不能》。这出滑稽戏在新年夜上演,获得了极大成功。施密茨感到满意,克罗格则对上演《哈姆雷特》一事勃然大怒,想在最后彩排时取消此剧。“在我的剧院里,我从来没有容忍过将这类垃圾搬上舞台!”这位艺术剧院当年的先锋派愤慨地说,“演《哈姆雷特》,不能像排演惊悚剧那样随随便便啊!”亨德里克就是这样坚持一贯的原则。然而,他的表演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穿一件高领黑色紧身上衣,一双神秘而斜睨的眼睛,一张惨白的苦脸。 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汉堡的媒体普遍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表演,看来演员并没有钻研角色,虽是即兴表演,却十分动人。安格莉卡演莪菲丽娅,每次排演几乎都哭成泪人。首场公演时,她因哭得太伤心,差点儿不能登台。不过,某些内行却说,在这场令人费解的演出中,演得最为成功的就是安格莉卡。 亨德里克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每周至少要神经崩溃一次。每次爆发,总是十分猛烈,且症状都不相同。有一次,亨德里克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抽搐着;另一次,他站着,令人毛骨悚然地连续狂叫五分钟之久;又有一次,正在排练,他的话使大家吓了一跳,他居然说自己的下巴突然不能动弹,抽筋了,他只能喃喃地说话了,于是他就真的喃喃地说起来。晚上演出以前,他让柏克(他还没有还清柏克七马克五十芬尼的债)到他的更衣室为他按摩下巴,他呻吟着,咬紧牙关轻声低语。一刻钟以后回到台上,他的嘴巴又听话了,又能运用自如了。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没有出现的那天,他又哭又叫,还抽搐。这是一次可怕的大发作,虽说大家对他的毛病已习以为常,可是这次大伙儿却都胆战心惊地围着他,最后还是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出来把水浇在这个“疯子”身上才算结束。 不过,朱丽叶很少向她的朋友掩饰其内心的绝望。大多数情况下,她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住处,满足他的要求。经过一下午筋疲力尽的折腾后,他却感到精力充沛和朝气蓬勃,比以前更富有灵感,更加野心勃勃且更有韧性。他对朱丽叶说,他爱她,她是他生命的核心。有时他也相信自己讲的话。 在“黑色维纳斯”朱丽叶面前,他难道真的放弃了野心?真的低三下四地放弃了虚荣心?他难道不是真正地爱她吗?也许在深夜,从汉堡艺术剧院回家的路上他会考虑这些问题。这时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爱她,这点确信无疑。”但从他内心深处却传出一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声音。于是,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沉默了,亨德里克就此相信自己爱得真诚。 小安格莉卡深感痛苦,而亨德里克却无动于衷。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感到痛苦,亨德里克常用几句圆滑的话来敷衍她。博内蒂为了小安格莉卡也陷入了痛苦,不管他是多么拼命地追求她,她总是冷若冰霜,因此这位年轻而英俊的求爱者,只得找莫伦维茨来安慰自己。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 米克拉斯则一直怀恨在心,如果埃福伊太太不给他送黄油面包,他就会挨饿。他同自己政治上的朋友,一起辱骂马克思主义者、犹太人和犹太人的奴仆。他刻苦练习,但总是被分配演小角色。他颧骨下端下陷的两个深坑变得越来越深了。 乌尔里希斯与他的同志们经常碰头。革命剧院一拖再拖,至今尚未开张,为此他见到朋友们时总会觉得不好意思。亨德里克每周都会找借口拖延。在排练结束后,乌尔里希斯常常把他的朋友拉到一边,苦苦哀求:“亨德里克,我们什么时候开张?”于是亨德里克急促而激动地说:“我们必须打倒资本主义,戏剧是政治工具,必须经过认真研究,组织强有力的为文化和政治服务的艺术活动。”最后他答应在首次公演《米策无所不能》之后,立即为革命剧院排演新戏。 好不容易新年夜热闹的首演式过去了,但其他许多首场演出又接踵而来。戏剧旺季接近尾声,几乎快结束了;而革命剧院却始终停留在漂亮的信纸上。亨德里克用这种信纸,热情洋溢地分别同具有左翼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的著名作家通了信。 当乌尔里希斯再次要求和催促时,亨德里克向他解释说:“真遗憾,因为各种不可预见的倒霉事情都碰到一起了,所以这次旺季要上演革命戏为时已晚,只好等到来年秋季再说。”乌尔里希斯愁容满面,亨德里克把手搭在他的朋友肩上,用那种不可抗拒的声音劝说对方,这声音最初在颤抖,又像在歌唱,后来变得激烈和尖锐。后来亨德里克批判资产阶级道德败坏,歌颂无产阶级的国际大团结。听到这儿,乌尔里希斯表示和解,告别时他们握了很长时间的手。 当时正在筹备演出季节的最后一出新戏:特奥菲尔·马德尔的喜剧《克诺尔克》,亨德里克演主角。马德尔批判社会的剧作在德国享有崇高声誉。专家们赞美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有极佳的舞台效果,还有深刻的寓意和无情的揭露。评论家们从柏林赶来参加《克诺尔克》的首场演出。不过,他们在等待会见作者时,心里却直打鼓,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众所周知,马德尔对自己评价甚高,且脾气暴躁、态度唐突,动不动就会和人发生没完没了的争吵。 亨德里克虽然十分害怕,但他对著名剧作家的到来内心也表示极为兴奋。他相信自己的成就会引起这位独具慧眼且经验丰富的大师的注意。他暗暗发誓:“我要演好克诺尔克!” 为了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角色,他这次让克罗格院长亲自担任导演。院长在导演特奥菲尔·马德尔喜剧方面是个老手了。《克诺尔克》是讽刺连续剧之一,描写和嘲笑威廉二世统治下的德国资产阶级。喜剧的主人公是个暴发户,他用不义之财、中庸之道、肆无忌惮和下流卑鄙的小聪明,在最高阶层谋取权势。克诺尔克的故事荒诞不经,而他的神通却令人敬佩。他是代表迅速致富、努力打拼、唯利是图的资产阶级的典型人物。 亨德里克答应把这个角色演得出神入化。他掌握了角色需要的冷酷无情的说话语调,以及可以打动人心的绝望神情。他掌握了刻画不同角色的所有表演技能:一种内心空虚,但乍看却使人迷惘的华丽外表;那种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卑鄙者的巧言令色;野心家惯有的苍白、僵硬,而又貌似英雄般的表情;甚至还有对自己青云直上后头晕目眩,担心一旦粉身碎骨的可怕眼神。亨德里克无疑要通过这出戏一鸣惊人。 在戏中,克诺尔克的情妇,肆无忌惮的程度不亚于克诺尔克本人,她唯一的弱点就是爱上了克诺尔克。特奥菲尔·马德尔用语气坚决,甚至有点儿火气的措辞,写了几封信,竭力推荐一位年轻女郎在这部剧中担当这个角色。尼科勒塔·冯·尼布尔的舞台演出经验虽然不足,且极少登台,即使演出也只是在小城市里,然而她对演好这个角色十分自信,气势上也是咄咄逼人。马德尔以尖锐的言辞威胁克罗格说,如果汉堡艺术剧院领导不安排尼布尔小姐担任这个主要角色,那么这将使剧院遭受到厄运。就是在这个编剧的威胁下,克罗格只好战战兢兢地同意尼科勒塔在《克诺尔克》一剧中试演。 尼科勒塔带了几个红色皮箱姗姗来到剧院。她头戴一顶宽边绅士帽,身穿火红色的风衣。她长着一个突出的鹰钩鼻子,宽宽的额头特别清秀,她还有一对发亮的猫眼。大家立即感到来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莫茨以充满敬畏的声音在汉堡艺术剧院向她致欢迎词,并宣布其饰演的角色,其他人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莫伦维茨也没吭声,尽管她对这个新来的客座演员耿耿于怀。尼科勒塔不需要使用单片眼镜和长烟斗,就足以向人们显示:她是个难对付的风骚女子。 博内蒂和彼得森议论着尼科勒塔算得上美女吗?一向为人热情的彼得森认为她“光彩夺目,艳惊四座”,品相行家博内蒂只是谨慎地说她“令人感兴趣”。“美,根本谈不上,瞧那鼻子!”他鄙夷地说。彼得森则说:“但她的眼睛很漂亮。”他边说边环顾四周,以防让莫茨听见,“瞧她的举止风度!真称得上雍容华贵!”这时尼科勒塔同亨德里克正手挽手在外面招摇而过。她的头形特别具有文艺复兴时期年轻人的风格,这点是由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敏锐的观察力察觉到的,但她做出这一判断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她酸溜溜地注视着这一对人。 尼科勒塔正在斟字酌句,咄咄逼人地向亨德里克表明,她是有野心的,被激怒时也会搞阴谋。她的嘴唇,线条分明,抹着颜色鲜艳的唇膏,说话时吐字清楚准确。字字句句都经过仔细斟酌,说出来铿锵有力。她发元音时十分流畅、圆润,而辅音的声韵也不会丢失。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她眼界大开,处世经验不断积累,能说会道。她当初不善言语,现在则口齿伶俐。她才认识亨德里克几小时,现在却已趾高气扬地对亨德里克说:“理所当然,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有上进心,要进步你就得使用胳膊肘儿。” 亨德里克好奇地从侧面看着她,心里想此时此刻她的这番表白是真心还是假意,很难判断。也许这种偏激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张假面具,背后却隐藏着另一副面孔。可是谁知道那张隐藏的脸上,是否也像她的真脸一样,有一个鹰钩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呢? 亨德里克不能否认,身边的这个女人给他留下了某种印象。自从认识朱丽叶以来,尼科勒塔无疑是第二个使他用感兴趣的目光去注意的女人。他向他的“黑色维纳斯”忏悔自己的邪念,从而遭到一顿毒打,这次可不是出于宗教礼仪或演戏,而是出于嫉妒和愤怒。 亨德里克被打得疼痛难忍,他呻吟着、忍受着,但心里却有些许快感。最后他向他的公主保证,朱丽叶是他真正的心上人和恋人。可是,当他同尼科勒塔见面时,尼科勒塔尖锐的言辞、明亮诱人的目光和矜持的态度,又使他着了迷。 尼科勒塔的腿并不是真美,而且还有点儿粗壮,但穿上黑色长筒丝袜,摆出一副得意姿态时,就驱散了人们对她腿的任何怀疑。正如亨德里克善于把他那双粗俗的手加以粉饰后弄姿作态,给人以那种歌德雕像上修长、细嫩手指的错觉一样。尼科勒塔交叉其双腿,目光炯炯,神秘地微笑着,把裙子拉过了膝盖。 亨德里克当然看透了她的心思,但还是被她迷住了。对尼科勒塔的两条腿,博内蒂这样的内行人,都已经打量、评价过了。亨德里克幻想着,这两条腿如果穿上朱丽叶那样的绿色皮靴,尼科勒塔就更有吸引力了。亨德里克仰着苍白的脸,用两颗发光的眼珠,贪婪地打量着尼科勒塔。 他喜欢听她用殷勤的表情叙述身世。由于亨德里克出身于普通的市民之家,没有见过大世面,因此他特别爱听尼科勒塔给他讲的那些离奇古怪和可疑的冒险故事。尼科勒塔说,她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 “我爸爸是个骗子,”她愉快而骄傲地告诉亨德里克,“我妈妈是巴黎歌剧院的一个无名的舞蹈演员。我听说她很蠢,但是她的双腿特别性感。” 此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故意地暗示她的腿也很诱人。 “我爸爸是个天才。他不停地奋斗以过上富豪的生活,但他却死在了中国,临终时留下七间茶馆和一屁股债。他吸食鸦片,烟枪是他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她在旅馆里把那个遗物拿出来给亨德里克看。她的举止谦恭有礼,然而人们难免猜疑,这背后是否隐藏着邪恶。她问亨德里克喝茶还是喝咖啡,然后通过电话向餐厅订了亨德里克要的饮料,她语调冷淡,像对人宣布了一道可怕的死亡判决。 接着她又畅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我学到的东西并不多,”她说,“但我能够倒立着走,踩着滚动的圆球跑,学猫头鹰叫。” 她最喜欢的读物是《巴黎人生》杂志。她的童年,一部分时间是在法国的寄宿学校度过的。由于她不听管教,所以经常从一所寄宿学校被开除,从而进入另一所寄宿学校。童年的另一部分时间,则是在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家中度过的。她说布鲁克纳是她父亲青年时代的朋友。 亨德里克久仰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的大名,这位历史学家的著作闻名遐迩。不过亨德里克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但他知道这位枢密院顾问的社会地位非同一般。他既是学者也是思想家。他不仅是欧洲文学界最显赫的、被人们讨论最多的人物之一,还是政界一位最有影响力的人。 人们都清楚,他同社会民主党的一个部长有交情,同时,他同国防军也有关系。他的亡妻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枢密院顾问曾去苏联到处旅行做报告,引起很大的争议,特别是民族主义媒体对他进行大肆的攻击。从那时以来,批评、攻击其作品中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已经成了一种时尚。 他一登上讲台,学生们就起哄。但他凭借其国际威望、泰然自若的心态和温文尔雅的举止,令他的对手威风扫地,而且在与对手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始终保持着胜利。他一直是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 “这位老人家好极了,”尼科勒塔谈到布鲁克纳时说,“他也知晓知人善任的道理。他对我爸爸挺有好感,因此他总是什么事儿都让我称心如意,而我对他的唠唠叨叨也很有耐心。” 尼科勒塔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布鲁克纳的女儿巴尔巴拉,她会出席《克诺尔克》的首场公演。 “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啊!而且又那么善良。”尼科勒塔说这话时,目光变得柔和了,但她铿锵有力的声调丝毫没有变。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尼科勒塔对亨德里克说。 “也许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不过为了我,你得对她好点儿。她有点儿害羞。”尼科勒塔斩钉截铁地说。 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在首演那天的白天就到了剧院,马德尔则在傍晚才到,他是乘柏林快车来的。开演前不久,亨德里克在餐厅里喝白兰地时认识了巴尔巴拉。“这是我最亲密朋友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尼科勒塔说这话时嗓门很高、吐字也非常清晰。她在做介绍的时候用放在浆洗得笔挺的黑斗篷里的双臂,做了一个虔诚客气的手势。 亨德里克神经过于紧张,没有敢近看那女孩。他一口饮下白兰地就一溜烟地走了。进入化装室,他见到了两大束鲜花:一束白丁香是安格莉卡送的,一束茶色的娇艳的玫瑰是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送的。 柏克在首演前总是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为了通过做好事以求得老天的保佑,亨德里克慷慨地给了柏克五个马克。当然,这样他还是没能还清欠柏克的七马克五十芬尼的债。 《克诺尔克》首场公演获得了巨大成功。马德尔创作出的辛辣讽刺、凶猛尖锐的台词让人倾倒,达到了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逗得观众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大伙儿前仰后合。其中亨德里克和舞台新秀尼科勒塔演出时默契配合是成功的关键。他们对于剧中两个主角时而傲慢无礼、时而哀婉悲怆的内心活动把握得非常到位。第二幕演完时,全场群情激奋。两个主要演员不得不多次谢幕。中间休息时,特奥菲尔·马德尔在尼科勒塔的陪同下来到了亨德里克的更衣室以示祝贺。 马德尔以焦躁而逼人的目光,打量了化装室里的一切,最后盯在亨德里克身上。亨德里克这时筋疲力尽地坐在镜子前面,尼科勒塔则满怀敬意地默默地站在门口,马德尔用一种专横傲慢的口气说:“你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他那坚定的目光直盯着亨德里克的脸。 “马德尔先生,您对演出满意吗?”亨德里克想用真诚的目光和轻松的微笑来安抚这位讽刺家。 但马德尔说:“要说满意嘛,也可以说满意……”他又讥诮着补充了一句,“可以说满意。先生,您贵姓?” 亨德里克感到受了点儿侮辱,但他仍然热情地用歌声般的语调通报了自己的名字。 对此,马德尔说:“亨德里克,亨德里克,滑稽可笑的名字,我得说这十分可笑!” 这种嘲笑,使亨德里克感觉像一股冷气径直穿透背脊。 然而这位剧作家冷不丁儿地发出令人害怕的“呵呵”笑声,并且说道,“亨德里克!怎么会叫亨德里克呢?!您的真名本该叫海因茨!真名海因茨的人却叫了亨德里克!哈哈哈,这事可太妙了!”他兴奋得放声大笑。 亨德里克看到对方恶意地揭他老底时异常惊骇,他有些颤抖。他那粉红色化装油彩掩盖下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尼科勒塔在一旁不吭声,用她那双发亮的猫眼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另一个人。 马德尔又变得严肃了。他似乎在深思,那小黑胡子下有点儿发蓝的嘴唇,不出声地嚅动。这使人不寒而栗地联想到吃人的植物张大了嘴,贪婪地吞食活人的情景。 马德尔接着说:“您可是个了不起的演员。您才华横溢,这点我感觉到了,我的感觉是灵敏的。我们还要谈谈,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来吧!孩子!”他挽了尼科勒塔的胳膊离开化装室。亨德里克痴痴地待着,他迷惑不解。 当亨德里克登上舞台进入角色时,立即又镇定自如了。在第三幕中,他的演出格调和才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水准。 帷幕徐徐下落时,整个剧场响起了疯狂般的掌声。尼科勒塔怀抱着许多鲜花,紧紧抱住亨德里克,对他说:“马德尔说的对,你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克罗格走了过来,嘴里小声地说了些称赞的话。他向尼科勒塔小姐保证,乐于继续和她合作,希望明天上午劳她大驾到办公室来商量未来合作的条件。尼科勒塔立即露出诧异的矜持表情,庄重地弯了弯腰,用爽快的回话表示同意院长的这一决定。 马德尔邀请尼科勒塔、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到一家高级饭店进餐。亨德里克从来没有光临过这里,因此马德尔可以夸口说,这是汉堡唯一的一家可以尝到好菜的馆子。按照这位戏剧家的说法,在这里确实可以尝到老式烹调的实惠的菜肴。除这家饭店以外,其他饭店用的食油和肉都变了质,到这里来的是一些身份较高,上年纪的讲究饮食品位的人,他们了解生活的真谛。而且这里的地下室供应美味葡萄酒。 餐厅的四壁镶着木板,墙上挂有狩猎图和精美的壁毯。进入餐厅看看,真的,见到的尽是些看上去有巨额资产的老头儿。可是这里的服务生领班比食客还要显得神气活现。他从马德尔手中接过订菜单子时,与其说表示恭敬,不如说隐隐约约流露出某种讥讽。 马德尔提议点菜从龙虾开始。“您看怎样,亲爱的亨德里克?”他征求亨德里克的意见,说话的语调非常客气。这一套,尼科勒塔正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亨德里克表示不反对。在这家富丽堂皇的饭店里,亨德里克多少感到有点儿诚惶诚恐和拘束,似乎觉得堂倌正用鄙夷的眼光打量他那油渍斑斑的晚礼服。在堂倌锐利的目光下,亨德里克悄悄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造反念头。当他把白葡萄酒倒进嘴里时,愤怒地想道:“我不该来这个资产阶级剥削者的饭店。”此时,他倒后悔起自己一再推迟革命剧院的开张了。 马德尔是个非常令人失望的人。当你与他面对面交流时你会发现,这个慷慨陈词、令人敬畏的鞭挞资本主义社会的批评家,却明显地暴露了他倾向资本主义的观点。他说话坚定果敢,露出阴险的目光,身穿一件过分考究的深色西服,系上精心挑选的领带。龙虾端上来了,他熟练地把其中的精华部分挑出来往自己的嘴里送。他在剧本中嘲笑的某些人物,难道他自己与这些人物就没有共同之处吗?此刻他正大谈今不如昔。他是在旧时代长大的,认为新时代浅薄、腐朽、没落,与旧时代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说这话时,他那双冷峻、不安、贪婪的眼睛,不停地盯着尼科勒塔。尼科勒塔不仅嘴唇圆润突出,具有线条美,而且身材也窈窕非常。今天她穿着一件镶有发光金属饰物的晚礼服。 巴尔巴拉静静地坐在一边。亨德里克讨厌尼科勒塔同马德尔过分放肆的调情,当然这种讨厌情绪也许是出于妒忌。他终于把注意力挪到巴尔巴拉身上,这才发现巴尔巴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呢。 亨德里克着实有点儿恐惧。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巴尔巴拉具有别的女人所没有的魅力。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位这么有气质的。当他打量巴尔巴拉时,他思路敏捷地回忆并总结了过去,仿佛要与过去漫长的肮脏的历史一笔勾销,忘掉那些同他鬼混过的女人。他让往事一幕幕再现在脑海里,然后逐一否定:那个莱茵地区十分快活开朗的女人,干活儿总是不慌不忙,动作也不优雅,但毫不费事地能使他掉进所谓爱情的残酷现实中;还有更加成熟但仍充满活力的女人们,她们是母亲贝拉的朋友,她们不如他妹妹约茜的朋友年轻,也都已经不是天生丽质的小姐了;柏林街头经验丰富的妓女,以及德国其他城镇同样老练的妓女,她们善于满足他的特殊要求,致使他对不够强烈的情欲感到乏味;那些打扮别有风度,但举止平凡无奇的女同事们,虽然随时准备献殷勤,但他却很少跟她们套近乎,致使她们也只得同他限于同事关系。在这些关系中,他喜怒无常,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卖弄风情。 这群女人中,有的是羞答答的少女,有的是悱恻忧郁的可怜女人,有的是老于世故、聪明透顶的女郎。她们再度依次浮现在他眼前,再度显出她们的神态和形象。然而在刚刚闯入的巴尔巴拉面前,她们都退后了,消散了,甚至连尼科勒塔这个惹人喜爱的、吐音正确的迷人的冒险家的女儿,也为之黯然失色。现在,她那循规蹈矩和刚愎任性的风格,变得十分滑稽可笑。亨德里克果断抛掉对她的所有兴趣。在这甜蜜的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他有什么不可抛弃的? 当他凝视着巴尔巴拉时,这不正是对朱丽叶的第一次背叛吗?他不是曾讲过“黑色情人”是他的“生命中心”,又是使他“养精蓄锐的伟大力量”吗?还对朱丽叶坦白过自己曾设想尼科勒塔的腿穿上绿皮靴会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从未真正地背叛朱丽叶而投入到尼科勒塔的怀抱。他心里非常清楚,尼科勒塔充其量只能补“黑色维纳斯”的空,绝不是她的对手。那竞争对手正坐在这里。 当他同马德尔和尼科勒塔交谈时,巴尔巴拉已用敏锐的目光仔细观察过他。而现在他凝视着她,不是斜着眼睛诱惑地瞟视,而是动了真情的凝视,那是可以迫使人就范的真情。她垂下了眼睑,把头微微偏向一边。 巴尔巴拉穿着一件简约的黑色连衣裙,像学生穿的校服一样,领子是白色直立的,这使她的颈项和秀长的胳膊都露在外面。娇嫩俊俏的鹅蛋形脸上,面色有点儿苍白;脖子和胳膊呈淡棕色,有金黄的光泽,像经过漫长的夏季如今已成熟并香气四溢的苹果。亨德里克在苦思冥想: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比巴尔巴拉脸色更为动人的珍奇的色彩?他想起了利奥纳多·达·芬奇的妇女肖像画。当马德尔正热衷于炫耀他对古老的法国菜谱的了解时,亨德里克已经悄悄地沉浸于如此高尚的文化情思中了。利奥纳多·达·芬奇在他的某些作品里描绘了这类丰满、柔和、娇嫩的肤色,他画的一些男童,从浓荫处伸出的弯弯而动人的胳膊,也具有这种肤色。古代艺术大师的画中的男童和圣母都带有这种丽质。 望着巴尔巴拉,亨德里克不禁联想起这些男童和圣母。按大师理想所描绘的男童才有这样修长而漂亮的胳膊,而这个脸蛋儿,那就非圣母莫属了。圣母秀目微启,巴尔巴拉此刻已睁开了乌黑的长睫毛下的美目,露出黛蓝色的双眸。巴尔巴拉用一对这样的眼睛,正在亲切、好奇而认真地探索,有时似乎还带点调皮的表情。实际上,她的脸带着孩子气甚至顽皮的表情。她那相当大的湿润的嘴角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微笑中略带幽默感。浓密而灰黄的头发绾成一个髻,盘在后脑勺。倾斜的发髻,给这个女人添加了一些活泼的气质。前面的头发不偏不倚,在中间分开。 欣喜若狂的亨德里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巴尔巴拉终于启齿相问:“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不允许吗?”他轻声慢语地反问。 她用一种稚嫩的挑逗口吻,胆怯地说:“只要您乐意……” 亨德里克发现如同她的肤色一样,巴尔巴拉的声音也委婉动听,令人入迷。她的音色虽已显出少女成熟的气质,但依然如啼声初试一般的柔嫩,清脆悦耳。亨德里克用刚才看她时的那种迷恋的神情来听她讲话。为了让她继续讲下去,他提了几个问题。他想知道,巴尔巴拉准备在汉堡待多久。她边说边抽着烟,抽烟时的笨拙模样,说明她不谙此道。 她说:“我待到尼科勒塔演完戏才走。所以这要看《克诺尔克》的卖座率了。” “现在我真感到高兴,今晚观众掌声这么热烈,”亨德里克说,“我估计,媒体的评价也会很好。” 接着他又问她的学习情况,因为尼科勒塔曾说起过巴尔巴拉在上大学。巴尔巴拉谈到社会学课和历史学课。 “我不定时地去听课。”她说话时若有所思,还带点儿自嘲味儿。 这时她把双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不如亨德里克那么愚钝的旁观者会觉得这个动作笨拙,甚至有点儿庸俗,但亨德里克却认为这是她因拘谨而做出的优美动人的动作。她态度有点儿生硬,说明这位年轻女郎来自外省,绝不是博学教授见过世面的女儿。她的举止同她目光所透露出的聪颖、活泼、坦率,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缺乏自信,稍显局促不安,正说明她是在狭小的天地里娇生惯养长大的,现在终于跳出了那片小天地。特别是尼科勒塔在场,她就习惯充当配角。故而值此亨德里克这位非同凡响的演员明显对她垂青时,她感到愉快欣喜,也乐意继续交谈。 “我什么活儿都干过,”她沉思地说,“我本来是画画的……我常给戏院画布景。” 这给亨德里克提供了一个话题,双方的交谈变得越来越投机。亨德里克津津乐道,兴奋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谈到布景风格的变化、绘制的内容、新风格的树立、旧传统的继承和革新。巴尔巴拉时而敛神倾听、款款对答,时而审视对方、微笑点头,细长的胳膊有时因激动而失态,语调也时而逗趣、时而深沉。她对探讨的问题都能轻声地做出理智和成熟的回应。 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在低声、热切地交谈。话语中还略带亲切与柔情。与此同时,尼科勒塔和马德尔眉来眼去,温情脉脉,双方都忙于施展调情的本领。尼科勒塔猛兽般美丽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明亮,她准确的发音中夹带着胜利的喜悦。不论嬉笑或说话,涂着鲜艳口红的双唇之间,玲珑、犀利的牙齿闪着光。而马德尔像放礼花似的喷射出智慧的语言火花。他有点儿发紫的嘴唇,给人一种患病的感觉。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时,嘴唇就会不停地抽搐。马德尔喜欢没完没了地重复已经讲过的关于他自己的话题。他坚称自己是当今明察秋毫、最有权威的法官,认为现在是有史以来最糟糕、最腐败、最无希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思想上死气沉沉,缺乏灵魂再生的萌动,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指导原则或划时代的功绩。他认为,这个时代产生不出什么伟大的人物,唯一伟大的人物就是他马德尔本人,可惜他的伟大却没有被人发现。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位欧洲衰退时代的观察家和愤世嫉俗的法官并未能提出如何应对当前没落局势的办法。 处在极度兴奋状态的尼科勒塔决不会发现马德尔那令人诧异的混乱逻辑。不然,当她听到他把自己吹嘘为批判资产阶级时代的讽刺家,并在鞭挞其同时代的人时居然把莱茵工业家和旧德意志军官奉为既能严守纪律又具备英雄气概的偶像时,就会震惊异常了。 他怒火中烧地叫了起来,以致坐在周围喝红葡萄酒的老头儿们都吃惊地转过脸来看。激愤的马德尔说,现在连女人也无纪律。她们已经不懂什么是爱情,她们热衷于把爱情当交易,变得像男人一样肤浅和庸俗。这时,尼科勒塔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挑战的味道,这使马德尔赶紧献殷勤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还有例外。” 随后他又开始谩骂攻击。他认为自从废除义务兵役制以来,德国的男人们已经不懂得要遵守秩序和尊敬别人。在今天这种堕落的民主制度下,一切都是冒牌货,都是假货,一切都是欺骗。 “假若不是这种情况,”马德尔不无苦涩地问,“我不就成了国家元首了吗?我大脑具有强大的智力和判断力,因而我所肩负的使命难道不就是对百姓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做出决断吗?可是现在呢,人们凭借他们的良知和标准已无法甄辨真正的权威。我的呼声被视作当代邪恶思想的无声抗议。” 他的眼睛里冒出怒火,憔悴的脸上,苍白的脸色和黑色的小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孔因盛怒而扭曲。尼科勒塔宽慰他说,在活着的作家里,没有一个人的剧本上演场数能超过他。这时他的脸上才露出了微笑,虚荣心马上得到了满足。可是很快,又阴霾满面。 蓦然间他对正陶醉于同巴尔巴拉甜言蜜语的亨德里克喊道:“您当过兵吗,先生?” 亨德里克感到十分意外,对这种气势汹汹的问话很震惊,他马上把那张惊愕的脸转向马德尔。 但马德尔要求道:“您答话呀,先生!” 亨德里克勉强地微微一笑,说:“没有,当然没有……感谢上帝,幸而没有……” 对此,马德尔感到了胜利的喜悦,他笑了。“瞧吧,又是这种情况!没纪律!没毅力!先生,您遵守纪律吗?您有高尚的人格吗?我目之所及,见到的全是冒牌货,全是假货,真是粗俗成风啊!” 这样的无礼举动,亨德里克不知该做何种反应才好。他心中升起一股怒火,但为了顾及身边的两位小姐,又慑服于马德尔的名气,还是决定忍气吞声,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名声。 这时,马德尔已把声音压低到可怕的程度,眼睛显出先知先觉的神采,这种变化,多么令人震惊和奇怪。“结局,一切都是可怕的。”他窃窃私语。 马德尔的目光里真是充满了强大的想象力,但现在这股力量不知推射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哪个万丈深渊了。 “大祸要临头了。临头那一天,孩子们,想想我!我早就预见、预知过了。这个时代在腐败,在发臭。想想吧!我早就闻到了。谁也骗不了我。我预感到正在酝酿的灾难,这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它将吞噬所有人,除我以外谁也幸免不了。现存的一切已腐朽不堪。对此,我已感觉到了,感受到了,预测到了。一旦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们都会被埋葬。孩子们,你们活不了啦,想到这儿我就很难过。至于我呢,反正好日子我已经享受过了。” 马德尔五十岁了,先后结过三次婚。他受过敌视和嘲笑,也体验过成就、荣誉和财富。 他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他在疲倦地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其他人谁都不吭声,并垂下了眼皮。 但马德尔自己骤然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和心情。他斟上红葡萄酒,一下又变得惹人喜欢了。他恭维刚才被自己污辱过的亨德里克具有表演天才,并以恩赐式的口气说:“我凡事了如指掌。你扮演的角色相当精彩,你为我写的对白增添了光彩。那帮自诩为演员的人,把我剧本中的人物演得毫无生气,把角色都糟蹋了。可是您亨德里克还知道一点儿戏剧是怎么一回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依我看来,您就是这样的猴子。干杯!”这时他举起红葡萄酒杯。 “看来您同我们的巴尔巴拉聊得不坏啊!”他风趣地说。巴尔巴拉则以严肃的目光回答了他那嘲弄的微笑。 令亨德里克感到奇怪的是,马德尔吹嘘对如何估计一个女人的价值,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可是他根本没有把巴尔巴拉放在眼里,心里只有尼科勒塔。尼科勒塔小心翼翼地避开巴尔巴拉时而向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既温柔又含有某种忧虑。 高级堂倌端上来马德尔要的配最后一道菜的香槟酒。时间已到午夜,在这家讲究的饭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如果没有这四个怪人,早就打烊了。马德尔明示堂倌,只要肯加点儿班,小费少不了。这位大讽刺家,凭借其没落时代觉醒的良知,正在施展其平易近人的天赋和本领。他将普鲁士军队中流传的笑话与东欧犹太人的诙谐融合到一起讲了无数的笑话。 他时不时地瞧尼科勒塔一眼,好像在说:“这是多美丽的姑娘!多循规蹈矩的人!这在今天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他或者打量着亨德里克,快乐地向他喊道:“这位所谓的亨德里克是个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啊!一个滑稽透顶的家伙,不停地逗我开心!我得把他记下来!” 亨德里克任凭马德尔去自得其乐,去自吹自擂,去扬扬得意。他丝毫没有兴趣同马德尔一决高低。让马德尔在这小小桌上称王称霸吧!亨德里克对马德尔的有趣的逸事也畅怀地笑了。在这种场合,亨德里克沉浸在似水柔情的精神享受里。同马德尔的得意忘形相比,他感觉自己的心境宁静而高尚。而这种感受,他过去很少有过。他深信自己已赢得了巴尔巴拉的垂青,他的心被美妙的憧憬激荡着,冲淡了马德尔给他带来的不快。 夜深时分,他们愉快地分了手。亨德里克步行回家,一路上他情不自禁想念巴尔巴拉。他感觉到了一种纯洁的恋情,对自己来说还是一种十分新鲜的经历。此外,因喝了一杯琼浆玉液般的高档酒,醉意渐浓,更增强了这种感觉。 “这位少女吸引我的奥秘在哪儿?” 亨德里克思忖着,“我想,这奥秘就在于她是那样的温文尔雅。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人,她可以成为我的天使。” 走到街中心,他停了下来。淡淡的夜色,散发着温馨的气息。暮春已过,而他却丝毫没有觉察到春天已来过。现在时近初夏,他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到有些意外。 “巴尔巴拉将是我的善良的小天使。”他默默地在心里想着。 现在,亨德里克想到明天要与朱丽叶幽会,一种焦虑感立刻袭上心头。他不得不请求这位舞蹈家不要再来访。对少女巴尔巴拉的爱恋,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一想到不能再和朱丽叶幽会,他又感到有些焦虑。 亨德里克竭力心平气和地向朱丽叶解释情况的变化,但他的声音在发抖,也已装不出那“卑劣”的微笑,脸色红一阵,灰一阵,额头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朱丽叶果然大发雷霆,对他大声喊道要把尼科勒塔的眼珠挖出来,并说尼科勒塔让她蒙羞。而亨德里克一直在准备挨鞭子,他一面请求她息怒,一面再三强调说尼科勒塔小姐同整个儿事情毫无关系。 “你说过,我是你生命的中心,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朱丽叶破口大骂。 亨德里克咬着发白的嘴唇,想说点儿抱歉的话。 “你骗了我!”朱丽叶声嘶力竭地说,“我早就说你在欺骗自己!不,应该说,你还欺骗了我。真想不到,你这人竟如此卑鄙!” 她雷鸣般的叫喊声和气势汹汹的表情,说明她真的火冒三丈了,真的绝望了。“我不会缠住你不放,”她自傲地说,“我不是那种缠着男人不放的女人。你现在真要找到了一个能像我一样揍你的人,那就请便吧!” 亨德里克送给她一笔钱,朱丽叶绷着脸接了过去。当她走到门边时,她站住了,回头再次得意地微笑说:“不要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完结。”她快活地向亨德里克点点头,“你再需要我时,就来找我,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马德尔和克罗格发生了一场场面壮观但却是灾难性的争吵以后,就转身走了。《克诺尔克》的作者想强迫剧院院长跟他签订一份具有约束力的文件,保证他的剧作至少要上演五十场。克罗格当然拒绝了这种要求。于是马德尔就以用法律程序解决相威胁。可是后来见到威胁不起作用,他就破口谩骂,说汉堡艺术剧院院长是个不讲信用、丧失人格的无赖,是奸商,是无知的小人,是这个腐败、没落时代的垃圾。对于这一连串的大声谩骂,即便像克罗格那样平时修养较好的人也忍受不了。他们吵了长达一小时。而后,马德尔兴高采烈地登上了去柏林的特别快车。 亨德里克、尼科勒塔和巴尔巴拉天天见面。有时,尼科勒塔不在,亨德里克就和巴尔巴拉单独见面。他们一道散步,双双泛舟湖上,并肩坐在屋前的平台上,一块儿参观画廊等。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沟通的语言也越来越亲密。巴尔巴拉从亨德里克自己的嘴里了解到他想让她了解的一些情况。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伤感惆怅,向巴尔巴拉宣扬了自己的信念,向她吐露了内心的雄心壮志:在全世界发动革命,以及积极创办革命剧院。他如进入戏剧角色似的向巴尔巴拉叙述了自己的童年。 巴尔巴拉也谈起了自己孩提时代的故事。亨德里克总结说,迄今为止在她生活中只有两个中心人物:亲爱的父亲和尼科勒塔,并且从尼科勒塔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是温存。尼科勒塔是个热情奔放、富有冒险精神的姑娘,这可真没有让巴尔巴拉少为她担心受怕。而最近她同马德尔的关系,则使巴尔巴拉的担忧多了许多。巴尔巴拉讨厌马德尔,这点,亨德里克一上来就已觉察到。这可以从她略带嘲讽的口吻中听出来。马德尔在认识尼科勒塔之前,曾狂热地追求过巴尔巴拉,但被巴尔巴拉轻蔑地拒绝了,因此对她怀恨在心。他对自己能征服尼科勒塔而感到格外的开心。尼科勒塔常向每一个乐意听她说话的人宣传说,马德尔是欧洲目前独一无二的、优秀的、应当引起重视的伟大的男子汉。她几乎每天都要与马德尔通一次电话,说起来没个完。巴尔巴拉对此深为反感。 尼科勒塔用闪亮而善意的目光,观察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之间正在发展的关系。她不喜欢巴尔巴拉平时如教育人一般的热心批评,希望巴尔巴拉也能开始其多愁善感的爱情冒险旅途,因此她竭力促成两人的关系。一天晚上,她来到亨德里克的化装室,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了亨德里克。 “你和巴尔巴拉亲密起来,我很高兴。你们会结婚的。那女孩也不知道她自己该如何去做。” 尽管亨德里克对她的这种观点不屑一顾,但当他问“你认为巴尔巴拉想结婚吗?”这一问题时他还是兴奋得颤抖起来。 尼科勒塔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当然想跟你结婚啦。你没有发觉她完全变啦?你千万别误会,亲爱的,别以为她对你只是怜悯。我了解她,她是属于那类把爱慕和怜悯夹杂在一起的女人。娶她吧!这肯定是你俩最实际的需要。再说,这对你的前程也有好处,老布鲁克纳可有势力哪。” 这一点,亨德里克早已考虑到了。他沉湎在恋爱之中,这恋情将经久不衰,或者至少他认为将经久不衰。即便如此沉湎,也不排除他会做上述的考虑。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何况还十分富有。同他的女儿结婚,不仅能得到幸福,还可以得到地位。尼科勒塔这番半嘲讽半诚恳的话是真心的吗?巴尔巴拉会考虑同亨德里克结婚吗?她对他的好感程度如何?会不会只是一次逢场作戏?她那张圣母般的脸,偶尔会带上街头顽童淘气的表情,着实令人难以捉摸。她清脆而甜润的声音不透露任何信息。只有她那探究的眼神往往显出好奇、怜悯和友好,难道还有爱情? 他得赶紧弄清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演出旺季已接近尾声。《克诺尔克》的最后一场已经上演。演出结束后,巴尔巴拉和尼科勒塔就要离开这儿。 亨德里克决定现在就采取行动。尼科勒塔已明确地宣布要和博内蒂做一次长距离散步,留下巴尔巴拉一个人。亨德里克打算去找她。 他们谈了很久。巴尔巴拉不安的眼神早已向他表明:尼科勒塔的竭力怂恿是错误的,是阴谋诡计。她巴尔巴拉从来没有想到要和演员亨德里克结婚。 亨德里克跪下来哭了。“我需要你,”他呜咽着,把脸贴在巴尔巴拉的腿上,“没有你我会彻底崩溃的。我内心积恶太深,我本身无力自拔,只有你才能拯救!” 在绝望的时刻,不论怎样凄凉、狼狈的话,他都会说出口来。现在,他那涕泪横流的脸,从巴尔巴拉腿边慢慢抬起。他苍白的嘴唇在抽搐,原来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已黯然失色,痛苦得像失明了似的。 “你不喜欢我,”他呜咽地说着,“我现在没有出息,将来也不会有出息,你不喜欢我,我就彻底垮了……”他泣不成声。 巴尔巴拉眼睑低垂,看着他的头发,发现他已经开始脱发了。亨德里克本来是用两边几缕头发梳理后小心翼翼地盖着秃了的头顶,现在这些头发已乱七八糟。也许正是这些稀稀拉拉的头发,才使少女巴尔巴拉动了情。 巴尔巴拉并没有用手去触碰那张伸过来的湿漉漉的脸。她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只是慢吞吞地说:“如果你真的这样痴心,亨德里克,我们不妨试试……我们不妨试试……” 亨德里克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压抑着的胜利的欢呼声。 就这样,他们订了婚。 第四章 巴尔巴拉 巴尔巴拉对那次奇遇,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感情上,都毫无准备。目前,对奇遇的后果,凶吉如何还难以预卜。留在巴尔巴拉心里的,只不过是一种惊奇。她陷入了何种境地?她为何最终应允了他的祈求?对于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暧昧的、多才多艺的,但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讨厌的戏子,她真能产生真挚的感情吗? 巴尔巴拉是不易受人引诱的,对别人施展的种种殷勤和手段,她总能淡漠处之。可是,她也有致命的弱点——心肠软,易于怜悯他人。老谋深算的亨德里克轻易抓住了她这个弱点。初次相识的晚上,马德尔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而亨德里克却成为鲜明的对比,他摆出一副安闲风雅的样子。在巴尔巴拉面前,他放弃明目张胆的手段,装得道貌岸然。他同巴尔巴拉交谈的尽是些严肃的、个人理想的话题,谈自己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见解,倾诉童年的孤独,叙述事业上的艰辛和成就。到了成败的关键时刻,他换上了满脸泪痕,两眼迷离,仿佛被灵魂的痛苦折磨得凄苦万分。后来,连她说的话,也被淹没在亨德里克的呜咽声中。 巴尔巴拉在朋友们被困难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总是乐于助人。不仅尼科勒塔常向她坦白自己一言难尽的遭遇,而且连一些小伙子,甚至连她父亲的朋友,也都到她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她理解别人的痛苦,而且已经习惯了如何去排解他人的痛苦。但她从小就养成了不向别人倾诉自己痛苦和困境的性格,于是人们误以为人世间不会有什么麻烦足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田。朋友们把巴尔巴拉看作娴静、聪慧、才气横溢、成熟、温柔而稳重的人。在她亲近的人中,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内心紊乱、缺乏自信,有对往昔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胆怯。这个人,就是年迈的布鲁克纳。他爱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理解自己的孩子。 当巴尔巴拉同亨德里克订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辞中不仅包含对她要离开这个老家的难过心情,而且表示了某种忧虑。做父亲的很想知道,女儿是否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巴尔巴拉对父亲提出的严肃问题和警告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三思而行了吗?她给朋友们出的任何主意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在自己的生活中,处理问题却如同儿戏。有时她也会担心,但对问题从不回避或拒绝,这是好奇和高傲所驱使的。她也会有疑虑,但到头来总是微笑着勇敢地迎上前去面对。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如何美好,她等待着命运安排的一切。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位特殊人物——亨德里克,对方正在用花言巧语要求巴尔巴拉扮演“善良的天使”。她也许值得一干,也许这是义务,也许亨德里克身上的确存在一种高贵的内核,而这个内核正在受到威胁,守卫这一内核的责任现在就落到巴尔巴拉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巴尔巴拉就不会拒绝担任天使这个角色。这种使别人感到意外的遭遇,巴尔巴拉自己并不感到担忧,而使她真正担心的倒是尼科勒塔,她认为尼科勒塔遇到马德尔,凶多吉少。 事情进展迅速。亨德里克催着要求在夏天举行婚礼,尼科勒塔表示支持。“亲爱的,现在你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她说,装成一副想急切劝阻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事情不可避免,无奈就顺水推舟了的样子。“事到如今,”她一字一顿地说,“迟做不如早做。订婚后时间拖得太长是可笑的。” 婚礼订于七月中旬举行。巴尔巴拉回家去了,她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和准备。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这时要到波罗的海沿岸的疗养胜地演出一部喜剧,他们演的这部喜剧里只有两个角色。巴尔巴拉不得不花许多钱给亨德里克打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亨德里克把市政厅结婚登记处所需要的材料给她寄去。 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尼科勒塔来到德国南方一个小小的大学城。布鲁克纳的家住在那里,尼科勒塔的出现,使当地人十分注目。一天以后,亨德里克也到达了这里。他先到汉堡去取了定做的燕尾服,在车站上告诉巴尔巴拉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燕尾服美极了,还说可惜这套衣服是赊的账。他不停地笑,内心有点儿紧张。他的皮肤被晒黑了,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浅色夏季服装,玫瑰红的衬衣,银灰色的软毡帽。他们越接近布鲁克纳家的别墅,亨德里克笑得越发不自然。巴尔巴拉觉察到,亨德里克害怕见到她的父亲。 枢密院顾问在屋外的花园里等候这对年轻人。他在向亨德里克表示欢迎时,竟然把腰弯得如此低,如此隆重,使人不得不猜想,这是在故意嘲讽。他的外表非常高贵气派,且眼光机敏,所以给人一种震慑力量。他前额布满皱纹,长鼻子微微弯曲,面颊犹如用珍贵的发黄的象牙雕刻而成,棱角分明,嘴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小胡子。也许是上唇和鼻子之间距离稍显大了点儿,这脸部特征使人联想起哈哈镜里映出的变形的面孔,或者是出自蹩脚画匠之手的男人肖像。下巴也长得出奇,上面也长着胡子。乍一看,枢密院顾问似乎留着山羊胡子,实际上,他的胡子并没有长得超过下巴,而是因为下巴太长,以致给人以长山羊胡子的错觉。 细巧的脸形,外加为人德高望重,使人对他既敬畏,又觉怜悯。在他的这张脸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对深邃、柔和、黛蓝色的眼睛。亨德里克从巴尔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领略过这种深得近黑的黛蓝色。不过,做父亲的那双眼皮经常是沉重地耷拉着。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时已有点儿朦胧。与此相反,女儿的目光,则清亮明朗、率真坦诚。 “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枢密院顾问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一路都好吧!” 他的发音非常清晰。这种清晰有别于尼科勒塔那种怪声怪气的咬字。枢密院顾问遣词造句都用最清晰的发音,生怕吞掉一个音节或有哪一个音节发音不清。人们平时说话,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枢密院顾问那儿,却受到珍惜,从不废弃,并得到了精确的发音处理。 亨德里克觉得十分不自在。在他决定做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之前,来了个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汉堡艺术剧院欢迎多拉·马丁时,他也有过这种动作。当巴尔巴拉不安地望着他时,枢密院顾问对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并没注意。父亲的态度端庄得无可挑剔,并显得慈祥。他以亲切的礼仪请这对年轻人进入室内。巴尔巴拉对她父亲礼让,请他先走一步,枢密院顾问对巴尔巴拉说:“孩子,你先进去,引导你的朋友,告诉他那顶漂亮帽子应该放在哪里。” 他们走进半暗半明的前厅,里面有点儿凉爽。亨德里克肃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内空气。桌上和壁炉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鲜花吐香,混杂着书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书,一直堆放得连到天花板。 亨德里克被领着走过几个房间。他喋喋不休地讲话,借此表示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确实对眼前富丽堂皇的布置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个别东西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来,在受巴尔巴拉抚摸后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开了;一幅已故母亲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老式发型,慈祥地注视着生者;一个年迈的女仆,也许是女管家——个子矮小,亲切、健谈,穿着一条长得出奇、浆得笔挺的裙子。她向年轻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个屈膝礼,并同他热烈地长时间握手,接着就同巴尔巴拉细说家务琐事。亨德里克惊奇地发现巴尔巴拉竟然亲自处理家中事务的各项具体细节,并熟悉烹调和园艺。 这些华贵的厅室内,都铺着美丽的地毯,有装帧精美的绘画、铜制半身雕像、嘀嗒响的大钟,还有许多丝绒布罩着的家具。这就是巴尔巴拉的家。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里有她曾经读过的书,在花园里,她接待过朋友。她的童年是在伟大的父爱细心、体贴的呵护下度过的。她的青春期充满了天真烂漫,许多游戏中的秘密规则,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种近乎敬畏的激动外,另一种他绝不公开承认的东西在内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带进这个豪宅,介绍给巴尔巴拉的父亲时,他就觉得难过和痛苦。他现在就已经在为她们的小市民气感到羞耻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亲来不了。” 晚餐在平台上进行。亨德里克赞美花园中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枢密院顾问指着一个少年塑像说,这是赫耳墨斯。在枝叶茂盛的白桦树衬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飞的姿态。枢密院顾问对这尊艺术佳品显得特别自豪。“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确实美,一点儿不错!”他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我拥有了它,让它站在我的白桦树林里。每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新的快乐。”此刻使他开心的显然还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饭菜。他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他对烹调的菜肴大加赞赏。上点心时,他又喜形于色地说:“杨梅,太好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杨梅,它们的香味令人陶醉。”他营造的气氛折射出庄重与温馨,典雅与快乐。看来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讨厌。他对亨德里克表示某种善意,尽管这种善意夹杂着些许嘲讽。他的微笑似乎传递了这样的言语:“亲爱的,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利,旁观这些人会很有趣儿,至少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无疑,我从未想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我的女婿,并与我共坐在桌旁。不过,我倒乐意随遇而安。观察事物总还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况巴尔巴拉同意和你结婚,总有她正当的理由。” 此时亨德里克认为终于有了成功卖弄自己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屡屡得手的伎俩:含蓄的亮眼。他仰起头,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睁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枢密院顾问。老头儿也打起精神,听亨德里克夸夸其谈。他的女婿便以哗众取宠的言论,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强大的字眼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会主义的可耻和疯狂行动,进行鞭挞。老人只有一次打断了亨德里克,他举起修长的手表示异议,说道:“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论中是这样蔑视资产阶级,但我也是一员啊!”他继续用友好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希望也不是剥削的资产阶级。” 由于映着粉红的衬衣,加上兴奋的谈论和喝了葡萄酒的缘故,亨德里克显得红光满面,为了缓和气氛,他结结巴巴地表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有时对大资产阶级和特大资产阶级的人物,也是崇敬的。布尔什维克的“激情”就是继承了资产阶级革命和自由主义的伟大遗产而产生的,其他的折中思想也由此产生。 对这种夸夸其谈的论调,枢密院顾问微笑地摆摆手,表示无法接受。但接着他似乎又想说服亨德里克,他在政治上是不抱任何偏见的。他斟字酌句、绘声绘色地谈起他游历苏联的印象。 “任何一个对事物持有客观态度的人,都不得不指出,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出现新的形式。我们应该习惯于这种看法。”他语速不快,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震撼世界的伟大变化,他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只有傻瓜和骗子才会否认出现的这种事态。” 接着他突然换了语气,要求把杨梅盘递给亨德里克。他一边用勺舀杨梅,一边侧过脸来,脸上浮着调皮的笑容说:“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可不要误解。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甚至担心太格格不入了。难道这必定意味着我对人类的伟大前途漠不关心吗?” 亨德里克窃喜自己又可以卖弄唇舌了。他对苏联国内生活的细节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却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革命剧院和他在汉堡受到的反动派的种种迫害。他情绪激昂,不断用“畜生”“魔鬼”和“白痴”这种字眼辱骂法西斯,攻击那些动机不纯、善于投机的知识分子,说他们同情好斗的民族主义分子。“这些人都该活活被绞死!”亨德里克喊着,还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枢密院顾问安抚他说:“是啊!是啊!我也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是指某些耸人听闻的丑事,诸如怀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大学生大吵大闹地到这里来捣乱,反动报刊恶毒攻击他,等等。 饭后,老头儿请他的客人露一手他的才艺。对此,亨德里克思想上毫无准备,扭捏了大半天,但枢密院顾问却兴致勃勃,想消遣消遣。自己的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穿粉红衬衣和夹单片眼镜的演员当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至少也得捞一场滑稽戏看看。亨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在过道里朗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这时,甚至连女管家和那条狗也都跑来听了。在这小小的听众行列中,还加入了尼科勒塔。她是吃过饭才来的,枢密院顾问半带讥讽、半带真诚地对她表示欢迎。亨德里克朗诵得十分卖力气,使出了浑身解数,表演得相当精彩,大家鼓掌喝彩。当他演完里尔克戏剧诗《科内特》的片段时,枢密院顾问带着几分激动上去同他热情地握手,尼科勒塔用她那清晰淳朴的语调赞美他的表演是“字正腔圆”。 翌日,该欢迎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了。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亨德里克对巴尔巴拉说:“你会看到约茜要拥抱我,对我说她又订婚了。真可怕啊!她至少每隔半年订一次婚。你可以想象,和她订婚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每次一听说她的婚事又吹了,我们就很高兴。最近一次,差点儿使我父亲丧了命。未来的新郎是个赛车运动员,他让爸爸坐在他车上去兜风,结果车子掉进公路旁的排水沟里。感谢上帝,赛车运动员死了,爸爸只断了一条腿。他今天不能同全家人一起到这里来,我心里很难过。” 亨德里克的预言被证实了:妈妈在车厢里收拾手提箱时,妹妹约茜穿着一件绣有红花的刺眼的黄色夏装,轻快地跳下火车,扑进哥哥的怀里,要哥哥向她祝贺。这次找到的未婚夫在科隆广播电台工作,地位很高。 “我可以到话筒前去唱歌了!”约茜雀跃着说,“他认为我很有天才,到秋天我们就结婚。你幸福吗?海因茨——哦——亨德里克!”她知道说错了,赶紧说,“你也很幸福吗?” 亨德里克把她推开,好像扑来的是条讨厌的小狗。母亲从车窗探出身来,呼唤搬运行李的小工,他急急忙忙跑过去帮母亲的忙。这时,约茜吻了巴尔巴拉的双颊。“认识你很高兴!”她说,“我真高兴,亨德里克终于结婚了。过去,我光是在不停地订婚。亨德里克一定告诉了你我那最后一次的灾难,爸爸的腿至今还裹着石膏。但现在的未婚夫康斯坦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们将在十月份结婚。巴尔巴拉,你看上去真妩媚。对了,你的这件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肯定是真正的巴黎时装。” 亨德里克陪着母亲走过来,安排好。当老太太把双手伸向巴尔巴拉时笑逐颜开。“我亲爱的孩子。”贝拉夫人说。这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亨德里克笑眯眯的,显得那么温顺和自豪,他爱母亲。这一点巴尔巴拉知道,对此很开心。不过,亨德里克有时也感到有这个母亲脸上很不光彩,因为母亲缺乏高雅的气质,她的中产阶级的小家子气,也使他感到丢脸,但他还是爱她。这从他兴奋的眼神和他紧紧挽着母亲时那胳膊的动作,就可以看得出来。 母子俩长得多么像啊!像母亲那样,亨德里克也长着一个笔直而有点儿肥大的鼻子,一张温柔而性感的嘴,突兀而高贵的下巴中央,一道明显的凹痕,还有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此外,他们都有高高向上扬起的棕黄色眉毛,动人的眉梢延展到太阳穴。 这副尊容,长在这位朴实的女人脸上,显得更为质朴、平庸。贝拉夫人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她精力充沛、开朗,很会保养身体。她气色很好,神采奕奕,胸部丰满,尚能给人以好感。 大家乘一辆敞篷轿车穿过市镇时,她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你要不断地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紧接着她详细地叙述一次十分快乐的慈善义卖活动,那是为了资助科隆的孤儿。参加义卖活动是很光荣的,贝拉夫人毫无顾忌地参加了。她摆了一个香槟酒柜。可是后来谣言四起,卑鄙的小人恶意中伤,说贝拉夫人不是出于人道去卖汽酒,而是汽酒公司用重金雇她去的。更有甚者,说她还让人吻她,真不要脸,让人吻她,而且吻她的胸脯。 贝拉夫人说这些话时气愤极了。她气愤得满脸通红,还直着嗓子说:“这是卑劣的造谣!真是人言可畏,你的举止即便很正当,他们也会说你的坏话。但现在他们必须要收起他们肮脏的话,对吗,亨德里克?你要让他们闭嘴,对吧?”她用自豪的眼光看了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亨德里克对妈妈不知分寸地唠叨个没完,感到尴尬。他满脸通红,咬紧嘴唇,见机行事地把话题转到了沿途五光十色的街景上。 如同昨天欢迎亨德里克一样,枢密院顾问在花园的门旁热烈而愉快地欢迎到来的女士们。巴尔巴拉把贝拉夫人和约茜领到楼上,让她们赶快去洗手和敷粉。一小时以后,他们坐两辆汽车到户籍登记局去。在布鲁克纳的车里坐着新郎新娘、贝拉夫人和枢密院顾问,跟在后面的另一辆出租汽车里坐着尼科勒塔、约茜、女管家和巴尔巴拉青年时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对塞巴斯蒂安在这种场合中出现,感到莫名其妙。 尼科勒塔和枢密院顾问当证婚人。大家都相当激动,贝拉夫人和女管家甚至都落下了眼泪,而约茜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压低了嗓子回答户籍登记局人员的提问。这时,他眼神凝滞,眼睛微闭,巴尔巴拉则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新郎,新郎就站在她身边,出人意料地已成为她的丈夫。仪式很快结束了。接着大家相互祝贺和拥抱。 令人感到突然的是尼科勒塔,她用严肃的声音要求准许她把贝拉夫人称为“贝拉姨妈”。当她得到允许时,就一本正经地吻了一下贝拉夫人的手。这位姿色出众的少女,今天上午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又说又笑,兴奋极了。她穿着一件盔甲似的硬质白色亚麻布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皮带,亭亭玉立。她对巴尔巴拉说:“亲爱的,我很高兴,万事都那么称心如意。”这话虽没有多大意义,但说的清脆悦耳。她那美丽的猫眼闪烁着火花。尼科勒塔把约茜小姐拉到身边,告诉她自己有一种治疗雀斑的良方。她还突然吹牛说,这药是她父亲发明的,已在远东广为流传。“亲爱的小姐,这对您很有用啊!”尼科勒塔的神色有点儿咄咄逼人。她对约茜说,“雀斑使您的小鼻子已经完全变了样。”说这话时,尼科勒塔严峻地盯着约茜脸上一片浅红色的小点,它们从约茜翘起的小鼻子上一直蔓延到前额和面颊上,越远越稀少、越远越隐约,像宇宙中的旋涡星云,也仿佛像银河系边缘越来越稀疏透明的星座。“是的,我明白,”约茜羞涩地说,“到了夏天总是那么难看。但康斯坦丁不在乎。”她自我安慰地补充了一句,接着谈她未婚夫在科隆电台的地位如何优越,等等。 巴尔巴拉的外祖母,是位将军的遗孀,她直到午饭时才来。这位贵夫人的原则是决不坐汽车。她的小小的庄园距布鲁克纳别墅约十公里,她出门时,总是乘一辆古色古香的四轮大马车。因此,每逢家里过年过节,她总是姗姗来迟。她说话的声音优美圆润,音域很宽。这会儿,她直抱怨自己迟到,没有赶上观看户籍登记局里那动人的场面。“现在我要看看,外孙女的新婚丈夫长得怎么样啊?”外祖母说着,举起那个镶着蓝宝石、用银链系在胸前的长把眼镜,仔细打量起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紧张得满脸通红,眼睛不知往哪里瞧才好。外祖母打量了老半天,不过,到最后看来还是很满意的。当将军夫人终于放下那长把眼镜时,她笑了,笑声像银铃般动听。“真不错!”她说话时把双手叉在腰上,向亨德里克点头赞许。 亨德里克的一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特殊的老太太。他感到这位将军夫人威严华贵,有十八世纪贵族的风范:脸部表情傲慢、机敏,头上的灰发梳成溜光锃亮的小小发卷,一直垂到耳朵上边。猛一看给人以错觉,以为她的后脑勺上会有一条辫子,可是到头来使人惊讶、失望,因为找不到辫子。她身穿浅灰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美丽的花边,这身衣服给将军遗孀更增添了几分军人姿态。花边领子和下巴之间紧紧系着一条宽项链,它犹如军服上浆得硬硬的绣花立领。暗淡的银链上镶着蓝宝石,这是美丽而古老的手工艺术品,与长柄眼镜上的宝石遥相呼应。 每逢在交际场合,将军夫人总要发号施令,这是她已无法改变的习惯。十九世纪末,她称得上是德国社会的大美人。即便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她也同样风头出尽。当代大画家都为她画过肖像;亲王、将军、诗人、音乐家、画家,都常在她的客厅里集会;在慕尼黑和柏林,人们曾多年谈论将军夫人的聪慧、任性和妖娆。由于她丈夫在世时曾受到最高当局赏识而且又是富豪,所以大家会原谅她的某些思想和行为。将军夫人的美貌甚至引起过皇帝的青睐,因此她早在一九〇〇年就主张妇女应有选举权而未受到任何阻挠。她能背诵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时还当众朗诵,使客人中的贵族尴尬得大惊失色,他们认为这是在宣扬社会主义。她认识音乐家弗朗茨·李斯特和里夏德·瓦格纳,她同亨里克·易卜生和比昂逊保持通信联系。她也许还反对过死刑。她举止落落大方,既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又端庄严肃、神圣不可侵犯。 将军遗孀留给亨德里克的印象远比枢密院顾问给他的印象要深刻。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感到自己已经踏入上层社会了。他善良的母亲贝拉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她的暗示不够婉转:有了这门亲戚,科隆市的店主们关于亨德里克家庭没落的无耻谰言,就可以扫进垃圾堆了。在亨德里克的心目中,巴尔巴拉的身价也陡然提高,因为他注意到巴尔巴拉和外祖母之间的谈话语气是多么亲切啊!巴尔巴拉总要在将军夫人的庄园度过她的寒暑假和几乎每个星期天。亨德里克此刻记起曾听到过类似的话。这位高贵绝伦的老妇人曾给外孙女朗诵狄更斯和托尔斯泰的作品。朗诵文学作品是将军夫人的爱好,而且朗诵的语调很动听。祖孙俩常常一道在田野上散步。亨德里克想象,这片田野犹如英国那些优美的公园:富于浪漫色彩,树林密布,丘陵起伏,银色的河流交错,峡谷纵横,景色宜人。亨德里克想到巴尔巴拉的幸福童年,自己在高兴中不由得掺杂了妒忌。她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童年不仅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也得到了较多的自由吗?当亨德里克以此同自己的童年对照时,他怎能抑制得住辛酸的心情呢? 而在科隆,父亲克贝斯·赫夫根的家里,没有花园,屋内没地毯,也没有书房和画作,那里只有发着霉味的斗室。遇到有客人来,贝拉夫人和约茜就在斗室里忙得团团转,客人一去,只剩下自家人,全都懒懒散散、情绪低落。父亲克贝斯负债累累,遇到有人来逼债,他就咒骂这混账的世道。有时他也会欣喜若狂,例如逢年过节,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兴奋起来,但这比情绪低落时还要糟糕。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克贝斯就调制一种宾治,并要求大家跟他一起喝。幼时的亨德里克不愿意喝,便灰溜溜地、乖戾地躲在墙角,这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须离开这种环境,远走高飞。 现在和将军夫人聊天时,他心里想:巴尔巴拉在生活上是轻松愉快,一帆风顺的,她身边总会有人为她铺平成长的道路。她是少数权贵的后代,大资产阶级名门望族的娇小姐。我昔日的艰难生活,她要知道了,必定十分惊讶。我至今得到的一点儿成就,或将要争取到的成就,全靠自己的奋斗。 当他年轻的妻子领他去看桌上堆着的贺电和礼物时,他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说:“这些电报当然都是打给你的,不会有人给我打电报。”巴尔巴拉笑了,他感到这是讥笑,是扬扬得意的笑。巴尔巴拉说:“你说的不对,亨德里克,有些人例如马德尔专给你一人打来电报呢!”她从一大堆信件、明信片和电报中把专给亨德里克的挑了出来。马德尔贺电的措辞令人捉摸不透,似乎还有嘲讽之意。发来贺电的还有小巧玲珑的安格莉卡、院长克罗格、经理施密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使他吃惊的是,竟然还有朱丽叶。朱丽叶是从哪里知道地址和日期的呢?亨德里克脸都吓白了,他赶紧把这份电报捏成一团。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以夸大的讽刺方式来赞叹巴尔巴拉收到的礼物:瓷器、银器、水晶器皿、书籍和首饰,还有许多日用品或装饰品,都是亲友们精心选购的。 “现在,我们对这些珍贵物品该怎么办?”巴尔巴拉问,盯着一大堆礼物不知所措。亨德里克想,这些漂亮物品摆在他汉堡的室内倒是挺美观的。但他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只是笑笑,轻蔑地耸耸肩膀。 一个被称为“塞巴斯蒂安”的小伙子来了。亨德里克对他的到来稍感不安。小伙子同巴尔巴拉交谈,他讲话时用了好多晦涩的词语,而且说的很快、难懂,充满私下的暗示,亨德里克费了很大劲儿才勉强听明白。巴尔巴拉称这人为她幼年时的好朋友,说他会写优美的诗歌和精彩的文章。亨德里克则对他十分反感,无法忍受。“他真盛气凌人!”亨德里克想。塞巴斯蒂安对他虽然很友好,可是他一见到塞巴斯蒂安就犯疑心病。他感到对方并不亲切,而且友好中也常有嘲讽味儿,这正伤害了他的感情。塞巴斯蒂安长着一头灰黄色的头发,一缕头发披在他的额上,脸部线条纤细,稍带倦意,高高的鼻梁,灰色的眼睛,朦胧的目光。亨德里克苦涩地想,也许他父亲是教授一类的人物。再和这个娇生惯养、聪明的小伙子来往,就可能把巴尔巴拉毁了。 因为平台上很热,所以饭后大家就坐在前厅。贝拉夫人感到需要谈谈文学。她说,在来的火车上她读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情节紧张,想不起是谁写的。“嗯,一个俄国人写的,我们那个最伟大的作家!”可怜的老太太痛苦地叫了起来,“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啊!我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呢!” 尼科勒塔提醒她是不是托尔斯泰。“完全说对了,就是托尔斯泰!”贝拉夫人松了口气肯定地说,“我讲了嘛,我们最伟大的作家,他最近写的新作。”但是后来终于弄明白,贝拉夫人谈得津津有味的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小说,亨德里克羞得满脸通红。为了转移话题,为了向周围这些傲慢的人表示,他决不会让母亲出丑而撒手不管。他故意和母亲大声聊天,让她回忆起前几年的一些趣事,边谈边哈哈大笑起来,说当时真有趣,狂欢节那天,母子俩在家里大大庆祝了一番,这使父亲吓了一跳。贝拉夫人化装成土耳其武官,小亨德里克(那时的名字叫海因茨,这点没有提到)扮演成东印度的歌舞女子。整个住宅变了样,爸爸克贝斯回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妈是第一个发现我适合演戏的人,”亨德里克温情地望着母亲说,“爸爸不理会这件事。”接着他叙述自己当演员的生涯。那是“一战”还在进行的一九一七年,亨德里克还不满十八岁。一天他在报上看到占领区前线剧团招收青年演员的广告。“但是,我没法开口向诸位交代是在什么场所见到这份关系我命运的废报纸的。”亨德里克说到这儿,大家哄堂大笑,他只好装着十分难为情的样子,用双手捂住脸,然后通过手指缝说,“当然,我估计你们都已猜着了……在厕所里!”将军夫人毫不害羞地欢呼起来。她的狂笑声由深沉的低音升到银铃般的花腔女高音。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愉快时,亨德里克则转移话题,谈他以往巡回剧团的演出活动。他在巡回演出中总是扮演父辈角色,现在可以毫不扭捏地、痛痛快快地露几个自己的拿手好戏。在座的几位是没有看过他的这些戏的。只有巴尔巴拉听说过一些,她以惊奇甚至略带厌恶的目光注视着讲故事的人。 晚上来了一些客人,亨德里克穿上那身尚未付款而得到的燕尾服,炫耀了一番。桌子上装点着美丽的鲜花。上过主菜后,布鲁克纳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酒,起身致辞。他对在座的客人尤其是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表示欢迎。他既亲切又风趣地称贝拉夫人为“另一个年轻的赫夫根太太”。接着,他谈到婚姻、人格和他新女婿的艺术成就。他精心选择了巧妙的词汇,成功地把亨德里克描写成童话中的王子,白天他的特征隐而不显,一到晚上就如同有了魔法似的变了出来。“你们瞧,他坐在那儿!”布鲁克纳大声说,用他修长的食指指着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立刻红了脸。“他坐在那儿,你们只要瞧他一眼!他似乎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贴身的燕尾服显得那么华贵,但相对来说又不那么引人注意。我说不引人注意是指同晚上舞台灯光下他那五光十色的动人形象相比。到了晚上,他开始变得光彩照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这位陶醉在自己话题里的枢密院顾问,从来没有观看过演员亨德里克的舞台演出,只听他朗诵过里尔克的诗。枢密院顾问把亨德里克比喻成萤火虫,白天谦逊地隐而不露,到了夜晚才相当诱人地扇翅而舞。尼科勒塔禁不住哈哈大笑,弄得将军夫人那条挂长把眼镜的链子丁零作响。 最后,枢密院顾问祝新婚夫妇身体健康,白头偕老。亨德里克吻了巴尔巴拉的手。“你真美!”他说,温柔而多情地向她微微扬起的脸送去微笑。巴尔巴拉的衣服是用一种茶色的缎子制成的。尼科勒塔挑剔地说,这件衣服不时髦,看上去像是家庭女裁缝设计制作的舞会服装。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衣服穿在巴尔巴拉身上很得体,显得楚楚动人。她那淡棕色的细脖子,被围在镶着老式花边衣服的宽领里,这衣服是将军夫人送给外孙女的结婚礼物。她回答亨德里克的问题时,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亨德里克的肩膀上发出轻柔的搜寻目光。她目光忧郁,带点儿嘲弄的意味。这在注视谁呢?亨德里克生气了,突然转身,见到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他耷拉着肩膀,站在新郎新娘仅数步之远的地方。他脸色阴沉,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情。他用双手的手指做着奇怪的动作,好像在空中弹钢琴。“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跟巴尔巴拉用秘密的手语做交流吗?这可恨的家伙,他在听什么?他的脸色为何如此阴郁?他爱过巴尔巴拉吗?当然,他爱过巴尔巴拉。很有可能他还想要同巴尔巴拉结婚,也许在孩提时代,他俩已定了娃娃亲。现在我把他的一切都破坏了!”亨德里克感到内心一半是胜利一半是恼怒。他会多么恨我!亨德里克的视线从塞巴斯蒂安转移到其他客人——这门望族的朋友们身上。这些人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他发现男人都是阅历很深、性格坚强的男子汉。在刚才的欢迎仪式上作介绍时,亨德里克没有听懂他们的名字,反正都是教授、作家、名医,等等。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似乎有着和塞巴斯蒂安同样的命运。穿着晚礼服的姑娘们给人一种印象:一个个都是化妆打扮过的——平时她们穿法兰绒裤子、实验室里的白色工作服或园丁系的绿色围裙。亨德里克感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充满着妒忌和嘲笑。他们都爱过巴尔巴拉吗?是他抢走了他们的巴尔巴拉?换句话说,他是插足的第三者,是一个可疑的、肤浅的角色。也许他们并不愿意来,只是照顾到巴尔巴拉神秘的——也许是一时的——兴致,才来和他同桌而坐的?亨德里克认为,大家都在议论他,所说的、笑的、嘲弄的都是关于他。 他突然羞得无地自容,枢密院顾问的那番言论是否也是讥笑他?刹那间,他觉得今天遭遇的一切都变成对他的敌意和污辱。枢密院顾问宽容大度、诙谐幽默的善意不久前还使他感到荣幸,难道实质上这不是比任何一种严厉的批评,比那种明目张胆的傲慢更侮辱、更蔑视人吗?这会儿,亨德里克开始悟出将军夫人那种不拘仪节的活泼劲儿,包含着多少伤害他的嘲讽。当然,她是著名人物,又是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她风度翩翩,步履矫健,神气活现、旁若无人地把长把眼镜摆弄得丁零作响。此刻她正向新婚夫妇走去——浑身上下穿戴得雪白,脖子上围着一条三连套的项链,项链上那颗大珍珠闪着暗淡的光泽。中午她穿灰色长裙,宛若十八世纪的贵妇,现在穿白色长袍,挂着名贵的宝石,犹如德高望重的女教皇。 她的仪表虽然庄重威严,但谈吐和话语却很朴实,两者形成鲜明对比。“我得同我的小萤火虫和可爱的巴尔巴拉碰杯!”她用银铃般的嗓音喊道,同时摇晃着香槟酒杯。 尼科勒塔走了过来,她双眼闪亮,嘴唇上涂的唇膏颜色鲜艳,勾勒出的曲线楚楚动人。“干杯!”将军夫人大声说。“干杯!”尼科勒塔也大声说。亨德里克和尊贵的外祖母碰杯,接着又和尼科勒塔碰杯。亨德里克突然觉得尼科勒塔实在是个格格不入的人物,她和自己一样,被同一命运奇怪地拋到这个环境中来了。好奇和宽宏大量的枢密院顾问,自信和开朗的将军夫人都容忍了她,巴尔巴拉以自己温柔的爱心保护了她。此刻,亨德里克明确而强烈地感到他同尼科勒塔才是休戚相关的,他对她产生了兄弟般的同情。他明白,他们是属于同一阶层的人。不过,尼科勒塔的父亲是个文学家和冒险家,充满活力,恃才不羁,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曾使艺术界为之倾倒。可是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却过着日益潦倒的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决不会令人神往,只会使讨债人生气。但在这里,在富有教养和钱财的人群里(其实,其中多数人并非豪富),在这群目中无人、冷嘲热讽、自作聪明的人中,巴尔巴拉来往应酬,如鱼得水。可是,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却扮演了同一类“外来者”的角色。他俩暗暗下了决心:把这个对他们来说格格不入的社会,当作阶梯爬上去,战胜它,最终报复它。 “干杯!”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碰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时,巴尔巴拉谈笑风生地绕过桌子走到她父亲身边,默默地抱着他,吻他。 尼科勒塔陪同新婚夫妇去度蜜月,她建议住在巴伐利亚湖边的一家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巴尔巴拉感到在这里十分幸福,她喜欢这里的风景:丘陵上的草地、树林和小溪,虽说平淡无奇,但蕴含着大自然不可逾越的威武气概。遇到从阿尔卑斯山刮起干风的天气,山岭似乎靠湖很近。晚霞把险峻的山峰和白雪皑皑的山坡染得血红。夜幕降临前,山岭沉浸在苍茫的暮色和极度的静谧之中,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脆的、无限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物质构成的。它似乎不是玻璃,不是金属,不是岩石,而是最稀奇的、最不为人知的物质。 巴尔巴拉被这些美景震撼,而亨德里克对风景的壮丽优美无动于衷。豪华饭店里的气氛却使他不安。他对饭店服务人员表示不信任,还动不动向他们发脾气,说他们对别的客人态度好,对他的态度不好。他一方面埋怨巴尔巴拉把他带坏了,让他过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这高雅的环境又十分欣赏。“除我们以外,这里几乎只有英国人。”他喜滋滋地说。 尽管亨德里克神经质,但大家多数时间过得还是很愉快的。上午,三个人躺在山间小路的木径上,这条用木头铺成的小路,远远伸向蓝色的水边。每天中午,漆着金色图案、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汽艇就在小路旁靠岸。尼科勒塔还健身,她跳绳、拿大顶,向后弯身一直能把前额碰到地,巴尔巴拉则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可是后来游泳时,她比狂热的尼科勒塔表现要好。巴尔巴拉游得快,游的距离长。 在运动方面,亨德里克根本不是对手。他的脚趾一触到凉水就叫了起来。经过巴尔巴拉耐心的劝说,再加上冷嘲热讽,他才试着游了几下。他害怕别人笑话他待在浅水里,就愁容满面地下到深水区去冒险。巴尔巴拉看着他直笑,她突然对他喊道:“你真像你母亲,游泳时比平时更像。天啊,你的脸和她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此,亨德里克哧哧地笑了起来,以致双臂无法划水,喝了许多水,差点儿淹死。 可是到了晚间舞会上,亨德里克便开始大显身手。当他伴着尼科勒塔或巴尔巴拉迈着探戈舞步时,住在饭店里的旅客,甚至连服务人员都惊叹不已。在翩翩起舞中,别的男子没有一个能跳得如此优美、潇洒。这是亨德里克的一场正式的登台表演,结束时大家鼓掌喝彩。他微笑着弯腰施礼,犹如在舞台上一样。如果要他当观众,成为一个平常人,他会感到很拘束,往往变得精神恍惚。只要脱离一般人,进入舞台刺眼的灯光,使自己光芒夺目时,他立即镇静自如,甚至信心百倍。 一天,新婚夫妇终于知道,尼科勒塔之所以竭力介绍湖畔景色,原来是因为马德尔的夏季别墅就在这湖边。巴尔巴拉沉默不语,目光黯淡。最初,她拒绝去拜访那位讽刺家,但是后来终于被尼科勒塔说服。过去,他们在埠头多次看到的那条饰有金色图案的白汽艇,现在他们自己也乘坐上了,穿过湖面而去。天气晴朗,蓝湛湛的湖水,像明亮的天空闪闪发光,凉风习习吹来。尼科勒塔变得越来越活跃,她的朋友巴尔巴拉却变得越来越沉静。 马德尔在岸边等候客人。他穿着一件大方格运动衫和一条皱纹密布的肥腿运动裤,头戴一顶白色的盔形凉帽,其模样怪不可言。说话时,他的那只短柄英国烟斗依旧叼在嘴上。当尼科勒塔问他从何时开始抽烟斗时,他心不在焉地微笑着说:“新人新习惯,我正在变。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都感到吃惊:早晨醒来之我已非昨晚入睡之我。一夜之间,我的精神世界,无论在数量或质量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入睡后就能增加无限的知识,所以我睡眠时间很长,每天至少十四小时。” 这番话并不能缓和那顶盔形凉帽所引起的不安。接着,马德尔高兴地咯咯笑了一阵,随即又收敛起笑容,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对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显得十分亲切,对巴尔巴拉则似乎视而不见。 他们在一家宽敞的大餐厅就餐,这里的四壁是用保持天然本色的木材砌造的。饭后,马德尔把胳膊放在亨德里克的肩上,把他拉到一边。“这会儿啊,让我们男人彼此谈谈。”马德尔狡诈地望着对方,小胡子下带点儿蓝紫色的嘴唇发出吧嗒吧嗒的说话声,“您对试验满意吗?” “什么试验?”亨德里克问。 对此,马德尔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地吧嗒着他的嘴唇说道:“还能指什么呢?我当然指您的婚事!”他粗野地耳语道,“您能成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位枢密院顾问的千金可不好对付,我曾经试过。”他坦白地认输,眼神充满恶意。“亲爱的,在这个妞儿身上,您得不到多少情趣,她是只不懂风情的跛鸭子。相信我这个本世纪最有权威的专家吧!她是只跛鸭子,没用的废物。” 亨德里克对于这种措辞,惊讶得连单片眼镜都从眼睛上掉了下来。这时马德尔乐呵呵地捅了一下他的肚子。“请别见怪,”他顿时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世事难说,也许您行,您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马德尔整个下午都在埋怨世风日下,缺乏纪律。他不知疲倦、津津有味地无数次重复同样的论调。他一再表示:“任何地方都出不了伟人!唯一的伟人就是我!我四处寻觅,找来找去总是发现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伟人了!”他急急忙忙把自己比喻为历史上的伟人荷尔德林和亚历山大大帝,他激动地赞美他童年的那个“美好的旧时代”,接着就谈到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那老头儿十分乏味,”马德尔说,“但倒是个可信赖的人,厚道善良的老派人物,不是江湖骗子。毫无疑问,他是个比较值得受人尊敬的家伙。后来的人都堕落了。当今世道,只能产生白痴和罪犯。” 而后,他领尼科勒塔、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三个年轻人去参观他的藏书室,那里有数千册书,他要求他们“首先要好好学习”。 “你们都一无所知!”他突然冲着他们吼了起来,“愚昧无知到了极点!彻底堕落的一代。站得高点看问题,整个儿欧洲,劫数难逃。活该!”当他正要考考亨德里克希腊语动词的不规则变化时,巴尔巴拉认为时间已到,该回去了。 在乘汽艇回家的路上,尼科勒塔说,她父亲像马德尔一样,也曾经是个冒险家。“我没有父亲的相片,”她说,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水面上阳光已经消失,珍珠般灰白的暮色,徐徐降落,“没有相片,只留下一根抽鸦片的烟枪。他和马德尔肯定有许多共同经历。我感觉到这点,所以,我对马德尔有深厚的感情。” 稍停片刻后,巴尔巴拉说:“你父亲一定比马德尔亲切多了。马德尔一点儿也不亲切。”尼科勒塔的绿色猫眼狡黠而戏谑地瞧着对方,哧哧地暗自笑了。 从此,尼科勒塔几乎每天都要乘汽艇到对岸去,那里有马德尔的别墅。她晌午动身,多半深夜才回来。巴尔巴拉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担心,尼科勒塔在她身边的短短几小时内,尤其如此。 不过,尼科勒塔丧失理智、一味固执地同马德尔调情,这并不是使她深思的唯一原因。夜间,当她一人躺在床上——她单独睡觉——时,她听到自己内心发出这样的声音:亨德里克怪异又有点儿丢脸的举动,也许可以称之为失败。这使她感到轻松愉快,还是感到失望呢?她自认为,是轻松愉快,而不是失望惆怅。 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各睡一个房间,中间有一道相通的门。亨德里克习惯在夜深人静时进入夫人的卧室。他身上裹着那件华丽但已破旧的睡衣,仰着脖子,半耷拉眼皮,斜视的眼睛闪烁着光,匆匆忙忙地穿过屋子到巴尔巴拉跟前,用唱歌般的声调说,他是多么快乐,多么感激啊,巴尔巴拉将永远成为他生命的中心。他也拥抱她,然而只是很短的时间。当他把巴尔巴拉搂在怀里时,他脸色发白。他痛苦、颤抖,额上沁出汗珠,眼里噙着羞愧的泪水。 落得如此可耻的下场,他思想上是没有准备的。他认为自己是爱巴尔巴拉的,实际上他也真爱她。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恋情把他毁了吗?唉,他不可能设想在巴尔巴拉美丽的腿上会出现绿色的皮靴,他感到这可怜无用的拥抱是痛苦的。虽然巴尔巴拉的眼光里仅仅含有惊奇和无声的疑问,但是他感觉自己从中看出了嘲笑和责难。为了摆脱这可怕的局面,他就随意胡扯些什么,变得精神焕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经质地笑得浑身发抖。 “在你回忆往事时,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起那些令人厌恶的琐碎的小事呢?”他问巴尔巴拉。但巴尔巴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他。“你要知道,一想起这些事情,一个人就会浑身忽冷忽热。然而又不得不去想它。”他靠着巴尔巴拉的床站着,急不可耐地开始叙述,脸颊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浑身不断因狂笑而抖动,“十一二岁时,我参加了我们中学的男生合唱队,这使我高兴极了。我自以为会比别人唱得动听,后来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儿。听好,我现在讲起来,听上去并不那么讨厌了。某家举行婚礼,我们男生合唱队被邀请去教堂参加演出。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大家都很激动。我像着了魔似的想乘机大出风头。当合唱队开始唱圣歌时,我产生了一个丑恶的念头:我要唱得比别人高出八度。我当时善唱男高音。心想,当我的刺耳的尖声响彻教堂圆形拱顶时,一定会收到让人心醉的效果。我满怀骄傲地站在那里引吭高歌,正在指挥合唱的音乐教师用一种厌恶多于惩戒的目光盯着我。他说:‘保持安静!’巴尔巴拉,你懂吗?!”亨德里克大声说,用双手蒙住滚烫的脸,“这是多么难堪啊!你懂吗?他这样干巴巴地轻轻对我说:‘保持安静!’而我当时感到自己仿佛是正在欢唱的天使……” 亨德里克沉默了。在停了好长时间后,他继续说:“这样的回忆,像迈进小小的地狱一样,但我们有时不得不迈进去……”他带着一脸不信任的表情问道,“巴尔巴拉,你难道真的没有这类回忆吗?” 巴尔巴拉并没有这样的回忆,对此,亨德里克顿时感到不愉快,几乎要发火了。“就是这种情况!”他凶狠地大声嚷嚷,眼睛闪着恶光,“就是这种情况:你一生中没有真正丢过脸。我却常常失意,当时仅仅是初次。现在我必须频繁地丢脸,一直丢到进地狱……巴尔巴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你到底能理解我吗?!” 1.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为众神传信并掌管商业、道路等的神。 第五章 丈夫 八月底,新婚的亨德里克夫妇和尼科勒塔一道回汉堡。亨德里克把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别墅的底层全部租下来,三间起居室,一间小厨房,还有间浴室。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出钱给他们买了些新的、相当昂贵的物品和家具,以布置那三间舒适的大房间。 尼科勒塔宁愿住旅馆。“我可受不了门克贝格家那种庸俗气氛。”她不耐烦地说道。巴尔巴拉则以调和的口吻说:“门克贝格夫人还是有她自己的特点的,她十分受人尊敬,也很有魅力。总之,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她说。在搬进去时,门克贝格夫人送了巴尔巴拉两只小猫,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并尽可能对她表示亲近。“孩子,您到我们这里来住,我们不胜荣幸,”老妇人向新房客表示欢迎,“我们都是同一阶层的人。”领事夫人的父亲过去是大学教授,而当时正值盛年的布鲁克纳博士是海德堡的一个大学讲师,因此他俩彼此相识。门克贝格夫人邀请巴尔巴拉到楼上喝茶,把全家福照片拿给她看,又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 尼科勒塔挖苦巴尔巴拉居然接受了这种邀请。而她自己呢,则在旅馆里接见那些她认识的杂技团演员、时髦女郎。亨德里克有种不祥的预感,吓得他瑟瑟发抖:万一倒霉,在这些非一般的人群中(并非绝对不可能的)偶然遭遇到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她将如何来招待这个“黑色维纳斯”啊!她惯于用自我嘲讽的手段,通过赞美自己古怪、堕落的行为来达到夸耀自己的目的。“凡是我父亲认为值得交朋友的人,对我也不是太坏的人!”她会向每一个愿意听她讲话的人宣扬这种论调。 此外,也不能否认,这期间尼科勒塔的体形变得越发优美迷人了。她身上的每个部位似乎都绷得紧紧的,一切都在闪光,令人着迷,像放电一样发出噼啪的声音。她现在对前途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心,所以她高高地仰起她那英俊少年般的头。 艺术剧院的多数男演员都被她迷住了。莫茨又得骂人和哭泣了,因为彼得森又控制不住自己鲁莽轻率的举动,他不听劝说,坚持邀请尼科勒塔到大西洋饭店吃一顿贵得惊人的晚餐。这件事也使莫伦维茨闷闷不乐,因为她已习惯于代替瘦小的安格莉卡去安慰美男子博内蒂,而现在她发现,尼科勒塔无与伦比的迷人魅力,胜过了自己的妖艳。她竭力去竞争,把嘴唇涂抹成黑紫色,文眉,抽弗吉尼亚雪茄,虽然抽起来并不好受,但还是要抽!可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尼科勒塔用她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猫眼,以一种足以催眠的力量,强制大家默认:她有两条诱人的大腿。这种情况,类似印度讲童话故事的人通过感应作用,使着了迷的听众误把蓝色烟雾当作棕榈树,还形成猴子在树上跳跃的幻觉。 虽然克罗格心里并不喜欢尼科勒塔,但是在他的朋友施密茨的恳切要求下,还是让她担任了秋季上演的第一部新戏中的主角。施密茨说,观众要求看“这种类型的戏”。在一出大受欢迎的法国流行剧里,尼科勒塔扮演一个可怜的妓女,第三场结尾时,妓女在公开场合被杀。年轻的凶手由博内蒂扮演,他的表情令人厌恶且又十分傲慢,因此演凶手再合适不过了。妓院老板相貌堂堂,像一个大人物,实际上是个粗野残暴的人,由亨德里克扮演。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编译此剧,并担任导演。 因为亨德里克,过去黑达吃过尼科勒塔的醋,现在这股醋意已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因而现在她对尼科勒塔反而表现出了某种慈爱。这次她对尼科勒塔打包票:“在这场戏里,您的成就会超过您演《克诺尔克》的成就。”“实际上我也这样认为,”尼科勒塔冷冰冰地回答,“我明晚的成功,在汉堡也许是空前的。” “但愿成功!我们至少要演三十场。”施密茨笑逐颜开,迷信地敲敲桌子,祈求老天保佑。 幕布降下,剧场里掌声雷动。尼科勒塔一再出来谢幕。观众要求再演一次死的场面。当博内蒂举枪对准她时,尼科勒塔的叫声和表情确实惊心动魄。砰的一声枪响,可怜的妓女应声倒下,四肢伸直,发出哀号,死前还滔滔不绝发了一通议论,激烈地控诉她那个妒忌成性的情人和世上所有的负心汉,她喃喃地祈祷上帝,再次哀号,然后咽气。 翌日,媒体对这场表演大加赞赏,剧评汇成一支颂扬的合唱曲。各家报纸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尼科勒塔的演技非同凡响。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午报》头版标题为“尼科勒塔·冯·尼布尔:光辉前程的开始”。发往柏林各报的消息内容大致相同。艺术剧院售票处窗口,上午就出现了买票的“长蛇阵”,这种现象已多年未见。有关妓女生活和死亡的这部剧,后面五场的戏票已预售一空。 在首场公演后的第二天中午,尼科勒塔收到马德尔的电报: 汝速回吾身边。禁止再演妓女。吾之荣誉感不容汝自轻自贱。正派女子应服从愿培养其成天才之男子。吾明日赴车站接汝。汝若不归或借口推迟行程,吾必谴责汝。特奥菲尔。 尼科勒塔傲慢地把前来向她祝贺的几个芭蕾舞演员打发走了。她打电话给亨德里克,用干巴巴的几句话通知对方,她一小时内即动身回南方。亨德里克想弄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疯了。尼科勒塔直截了当地说,既非玩笑也未发疯,她自动解除聘约,放弃演员生涯。法国妓女剧中的角色换个演员,想来不会有多大困难,因为莫伦维茨早已跃跃欲试了。对尼科勒塔来说,如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对马德尔的爱情。 “正派的女人得无条件地待在培养她成天才的男子身边。”尼科勒塔在电话中说的这些话,使亨德里克感到十分意外。 亨德里克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喃喃地讲:“你一定病了,我要马上到你那里去。”十分钟后,他和巴尔巴拉走进尼科勒塔的房间,尼科勒塔正在打点行装。 巴尔巴拉的背靠在墙上,她那高贵而娇嫩的长圆脸,表情异样,面色和墙一样惨白。巴尔巴拉默不作声,尼科勒塔也一声不吭,只有亨德里克一个人在喋喋不休。他先是嘲笑,接着恳求,最后威胁并大发雷霆。“你有合同啊!撕毁合同要受法律制裁的!” 尼科勒塔轻轻回答,但声音始终十分清晰:“克罗格先生决不会因为我去同马德尔打官司。” 亨德里克警告她说:“你的前程被毁掉了。世界上没有任何剧院再聘请你。” 尼科勒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放弃这种前程,感到极其开心。我换来的东西珍贵、重要、美好得无与伦比。”此时,她的声音不再严厉,她的内心怀着喜悦在歌唱。亨德里克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有些迷惑不解:爱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一个人轻易放弃刚开始的锦绣前程。亨德里克虽然想象力丰富,但他无法理解,因为自己那空虚的内心不可能滋生这种感情。他的爱情是用来为他的前程服务的,决不容它危及或破坏自己的前途。“竟然为了这个唐突无礼的预言家而牺牲一切。”他最后说。 这时,尼科勒塔挺直身体,发出嘘声。她说:“我的未婚夫是世界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我不准你这样议论他。” 亨德里克疲惫地微微一笑,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那就这样吧,”他说,“我只好把你的情况告诉可怜的克罗格了。” 在亨德里克给克罗格打电话时,巴尔巴拉才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充满悲哀,她问尼科勒塔:“你真的要同他结婚吗?” “只要他娶我啊!”尼科勒塔又惊又喜地说,同时尽量避免正视她的女友。 巴尔巴拉说:“他比你大三十岁,可以当你父亲了。” “你说的完全对,”尼科勒塔说,她美丽的眼睛里燃着疯狂的火焰,“他像我父亲,在他身上我重新找到我失去的人,旧的感情奇妙地新生了。” 巴尔巴拉恳切地说:“他病得不轻。” 但是被深深迷惑住的尼科勒塔却昂起头说:“他是天才,比谁都健康。” 这时,巴尔巴拉只能叹息地说:“天啊!天啊!”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刻钟后,克罗格、施密茨经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都来了。这时尼科勒塔已将几只手提箱准备就绪,站在旅馆大厅里等候汽车去火车站。 施密茨顿时失去了他柔和的声音,扯起嗓子直叫,威胁要让警察来抓人,克罗格像只老猫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尼科勒塔则犹如猛禽用它的硬喙击退对方。黑达本想心平气和地做一番规劝,但在尼科勒塔的冷嘲热讽面前,她只好一声不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施密茨埋怨把房子卖掉了,克罗格感叹现在的艺术家缺乏责任感和正常人的理智,黑达说尼科勒塔的举动是令人厌恶的青春期癔症。在这期间,巴尔巴拉悄悄离开了旅馆,也没有向尼科勒塔告别。 尼科勒塔不辞而别,对巴尔巴拉来说既意味着痛苦,却也意味着轻松愉快。尼科勒塔和马德尔“静悄悄地”庆祝了他们的婚礼。巴尔巴拉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时显得无动于衷,她唯一的想法是:可怜的尼科勒塔。许多年来,友谊给了她活力、幸福和烦恼,现在她失去了友谊,感到心灰意冷。巴尔巴拉无法想象没有尼科勒塔的未来是怎样一种景象。她喜欢回忆她们以往共同的情谊,自言自语地叙述友谊的故事。她俩的友谊是在浪漫的环境中结成,后来却按照奇特的规律发展。 尼科勒塔的父亲维利·冯·尼布尔的坎坷人生,并不像他的女儿所说的那样充满冒险经历。他对女儿向来不大关心。他死在中国那年,尼科勒塔才十三岁。她在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但因出了特大丑闻而被学校开除。尼布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在上海给大学时代的朋友布鲁克纳写信:“请照顾我的女儿吧!”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决定让姑娘先在家里住几周,然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合适的寄宿学校或另想办法安排她的住宿。 这样,尼科勒塔就来到了布鲁克纳家里。她是一个严肃、呆板、聪明而又固执的小女孩,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感到这位小客人身上的一切都不那么令人舒服:既诱人又威胁人的目光,过于清晰、抑扬顿挫的语调,令人胆怯的端庄举止。他把那位有趣朋友的乖张女儿留在身边,并且整天加以观察。 巴尔巴拉和尼科勒塔成了亲密的朋友,这一点使他感到意外,但并没有加以阻止。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孩子去接近这个陌生的、和她极端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孩子呢?在他看来,巴尔巴拉是在尼科勒塔身上寻找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他始终认为这种友谊很成问题,于是尽量让尼科勒塔离开自己的家。他又把尼科勒塔送到法国东南部游览胜地里维埃拉的一所寄宿学校,但不久她又闹出一桩丑事。尼科勒塔又回到了布鲁克纳的别墅。他设法使她离开,但她又回来了,这种把戏,周而复始。她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既欢乐又放荡,充满了冒险经历,碰壁之后总要到巴尔巴拉这里来寻找安慰。巴尔巴拉永远接待她,只要尼科勒塔来敲门,她就开门欢迎。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感到惊奇,也感到忧虑,但他容忍了。不过,他可以断定,自己美丽而聪明的女儿虽然对她女友的越轨行为一贯同情,但她的生活决不放任。她要玩,要思考,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她对朋友的一时发火能够容忍,对朋友的烦恼表示深挚同情。她显得无忧无虑,贤淑沉静,冷淡而善良,十分娇弱,且始终保持热情,但这种热情决不会超越某种界限。她等待尼科勒塔,随时都准备着尼科勒塔的突然来临。也许这种心情赋予她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含义,那种她所需要的神秘。 过去尼科勒塔是去而复返,但这次巴尔巴拉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次她的行动毅然决然,是不可能再变更了。尼科勒塔认为,她在马德尔身上找到了一个类似她父亲或者在她心目中由父亲所构成的传奇人物。现在她不再需要巴尔巴拉了。她制造的耸人听闻的再造父亲的戏剧性事件,折射出了她全部行动的特点。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同她重新找到的父亲、她的新情人联系在了一起。尼科勒塔屈从于马德尔蛮横和暴烈的意志。她一方面桀骜不驯,另一方面又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巴尔巴拉哪里会是这种人呢?她十分要强,从不要求别人的帮助,她自尊心太强,所以连埋怨一声的话也不说。她一声不吭,甚至还像过去那样保持难以捉摸的平静内心。她心想,可怜的尼科勒塔,从此你要单独地过日子了。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啊,可怜的尼科勒塔! 无论如何,巴尔巴拉没有许多闲暇去考虑她的朋友尼科勒塔的命运。她自己的生活——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这种全新的生活,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她必须习惯和亨德里克生活在一起。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怜悯,她对一个男人悲怆凄恻的求爱屈服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逐步学会去爱这个男人?巴尔巴拉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前,必须回答另一个(她认为是决定性的)问题:亨德里克还爱她吗?他真的爱过她吗?聪明机智和处世阅历,使巴尔巴拉起了疑心。她开始怀疑亨德里克在最初相识的几个星期里所表示的或表演的爱情是否真实。巴尔巴拉现在常常想:我受骗了。看来他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和我结婚的,此外,他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也许他根本不懂得爱情…… 自尊心、教养、怜悯这三种因素,使她没有把烦恼和失望流露出来。但是亨德里克是敏感的,他已觉察到,巴尔巴拉对他隐藏了真情,她这么做,更多的是出于骄傲,而非出于慈悲。而她虽然聪明,却并没有发觉亨德里克的痛苦。 亨德里克痛苦极了,在巴尔巴拉面前,他表达不出感情,身体也每况愈下。这种情况反复出现,既丢脸又荒唐。他悲叹自己无能。过去,他感情的高潮,心灵的灼热都曾是真实的,或近乎真实的,甚至真实到对他来说不能再真实的地步。亨德里克想,我再也产生不了在《克诺尔克》首次公演后的初夏所具有的那种强烈而纯真的感情了。这次我失败了,我注定以后永远要失败了。我注定一辈子要和朱丽叶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了…… 任何人的自怨自艾,不管多么真诚和痛苦,到了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程度就会转化为自我辩解。所以亨德里克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对巴尔巴拉的理由,寻找减轻良心上痛苦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罪责。当他认真考虑时,他就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巴尔巴拉那傲慢的冷冰冰的态度,使他澎湃的感情低落了吗?难道不是巴尔巴拉过于炫耀自己出身高贵、修养良好吗?在她现在常常投来的探索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嘲笑、傲慢、盛气凌人吗?这双眼睛,不久前他还觉得是最妩媚可爱的,而现在他开始害怕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巴尔巴拉无意之中讲了某些无足轻重的话,而他就会神经过敏,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便产生了坏的联想,以为她是在侮辱他。巴尔巴拉平时的习惯、泰然自若的态度,也会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制力,觉得受到了侮辱。当他冷静下来细细考虑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多么不理智啊! 作为习惯,巴尔巴拉早餐前骑马出去,九点左右回到餐厅,她从外面带进一身早晨新鲜的空气,当然还有迷人的花的香味。亨德里克却双手支撑着脑袋坐在那里,面容苍白,显得疲倦和不快,身上的那件睡衣越来越破。这时,他已不能强露欢颜并使双眼发出诱人的闪光,只是连连打着哈欠。“看来你还没有睡醒啊!”巴尔巴拉愉快地边说边把一只生鸡蛋打在酒杯里,她早餐时习惯用这种方式吃鸡蛋:把蛋打在玻璃杯里,加上盐、胡椒、英国辣酱油、番茄汁和少许油。亨德里克冷冰冰地反驳说:“我相当清醒,早就开始工作了。例如,我已给当地的商店打过电话,因为我们在那里有一大笔钱未付,人家已等得不耐烦了。请原谅我不能一清早就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面貌。我要是每天能像你那样去骑马,也许我会比你显得更有魄力。但是,我担心恐怕你也无法使我拥有这种贵族才有的高雅情调。我年岁已大,改不了啦,我出身的那个阶层,很少接触这种高尚的运动。” 巴尔巴拉不愿使自己败兴,所以尽量把对方的这番话当作幽默、善意的表态。“你刚才那段台词精彩极了,”她哈哈笑道,“几乎使人相信你是假戏真做呢。”亨德里克一声不吭,憋了一肚子火,为了拿出点威风来,他夹上了单片眼镜。 这还没完,接着巴尔巴拉又惹他生气了,当然不是故意的。当她津津有味地用羹匙从玻璃杯里舀那辣鸡蛋吃时说:“你不妨试试用这种方法吃鸡蛋,放点重口味的调料,比如这个辣味的,味道好极了。” 稍过片刻,亨德里克彬彬有礼地但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地说:“亲爱的,我可以提醒你注意一点儿事吗?” “当然可以。” 亨德里克用手指敲着桌上的玻璃杯,撅起下巴,咬紧嘴唇,摆出一副像家庭妇女教训人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看你这种天真、高雅又孤芳自赏的样子,别人与你父亲和外祖母的习惯不一样你就加以嘲笑。要是不像我这么了解你的人见了,会感到惊讶甚至讨厌。” 巴尔巴拉的眼睛失去了刚才那种愉快明亮的神情,她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在思忖对方。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地问道:“你现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亨德里克一直用力地用手指敲击着,他回答说:“一般吃半熟的鸡蛋时,普通人的习惯是把蛋敲个洞,放上盐,从壳里舀着吃。但在布鲁克纳别墅里,人们把蛋放在玻璃杯里,加上几种不同的调料吃。这当然很别致,但我认为不应该因此而去嘲笑不按这种习惯吃鸡蛋的人。” 巴尔巴拉默不作声,惊奇地摇摇头,从餐桌旁站了起来。亨德里克看着她拖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过房间,顿时产生了联想:她穿的高筒靴不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但奇怪的是,靴子穿在她的脚上为何就不能尽显我所希望和要求的那种魅力呢。在巴尔巴拉身上,靴子名正言顺是运动装的一部分,而靴子穿在朱丽叶脚上,却有了别的意味…… 在巴尔巴拉眼前联想到朱丽叶,他有些幸灾乐祸。这种精神上的胜利,补偿了他刚才所受到的轻蔑。他嘲讽地想:“你尽管去骑马散步好了,你尽管把你的煮鸡蛋当鸡尾酒好了!你却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排练前将要和谁见面。”当巴尔巴拉离开房间时,作为丈夫的他反而感到内心有一种庸俗的满足感。他欺骗了妻子,而且因妻子没有发觉他的欺骗行为而扬扬自得。 其实早在他返回汉堡后的第二个星期,亨德里克就重新见到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一天晚上,当他走进剧场时,朱丽叶突然向他走了过来。从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海因茨!”他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浑身感到一阵快乐和恐怖。由于他认为“海因茨”这个名字有失体面,因而早已不用。可是现在由他的那位黑女人混浊的声音发出来,他立刻产生一种快感,简直像一次疯狂的接吻。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对黑女人说:“你在暗中窥视我,真是胆大包天!”这时,朱丽叶用她那有力性感的手向亨德里克做了一个嘲弄般的手势。“收起你这一套吧,我的宝贝儿!你要是不乖乖听话,我就径直到剧院去大吵大闹。”这吓唬不了他,他低声对朱丽叶说:“怎么着,你要讹诈我喽!”朱丽叶咧着嘴说:“当然!”这时她的眼睛和牙齿都在闪闪发光。她卑鄙的狞笑使他既恐惧又无法抗拒。他把朱丽叶推到剧院的走廊里,而自己则在瑟瑟发抖,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走过这里而发现他和下流社会的人交往。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样子落拓不羁。她把小毡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小毡帽和闪亮的高筒靴都是碧绿色的。她脖子上散乱地围着条毛茸茸的脏兮兮的小围巾。从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往上看,就是那张又黑又宽的脸、往上翻起的皲裂的嘴唇和扁平的鼻子。 “你要多少钱?”他急忙问朱丽叶,“目前我自己也相当拮据。” 朱丽叶顽皮地回答:“钱不顶事,我的宝贝儿。你得来看看我。” “你怎么这样想呢?”他嘴唇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结婚了……” 但朱丽叶凶猛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小羊羔,你别给我胡扯了。你的太太不可能满足你现在的需要。我见过你的巴尔巴拉。”(她从哪里知道巴尔巴拉这个名字的?但朱丽叶知道巴尔巴拉的名字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使亨德里克惊慌异常。)“那个人没有资格跟我比!”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转动着野蛮的眼睛。朱丽叶以威胁的口吻要求对方直截了当地答复,“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 在屋顶阁楼,靠床的墙上挂着一幅色调刺眼的拉斐尔《圣母像》的复制品,灰白色的墙不但没有因此而增辉,反而显得怪诞。这幅画是门克贝格夫人过去用来装饰她那间普通屋子的。现在他在这里重新开始那恐怖的“宗教祈祷练习”。在这里,年轻的丈夫可以一周两次嗅到完全异样而又十分熟悉的气味——那种混杂着廉价香水味和原始森林气息的味道。还是在这里,亨德里克欣赏着他的女主人铿锵的声音、鼓掌的双手和有节奏地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的双脚。仍然是在这里,当新郎跳得筋疲力尽呻吟着倒在公主的硬板床上时,他又朗诵开了法文诗。但是现在,这些险恶的放纵都会达到极其令人作呕的地步,其强烈程度超过以往。当事情完毕后,朱丽叶就让这位心满意足、浑身疲乏的学生休息,于是亨德里克便开始议论起他的夫人巴尔巴拉。 亨德里克的朋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生性好奇,爱妒忌,又善于巧妙地打听消息。乌尔里希斯则与亨德里克志同道合,对他表示同志般的关怀。但是亨德里克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他们听,而是讲给那个称他为“海因茨”的“黑色维纳斯”听。例如,他向朱丽叶诉说自己后悔不已,因为巴尔巴拉给他带来了痛苦。对她,也只有对她,亨德里克强制自己倾诉一切。他什么话都不隐瞒,甚至还坦率地说了自己的丑事。朱丽叶知道了他的生理缺陷,即他在夫妻生活中的丑事时,她的笑声变得那么粗野。亨德里克感到这种嘲笑比狠狠地鞭笞更难忍受。朱丽叶对着他狞笑,然后说:“嘿,既然这样,我的宝贝儿,那你就不用指望你那美人儿会特别尊重你!” 亨德里克讲到巴尔巴拉早晨骑马的事,把这件事说成是对他的挑衅。他诉苦说,巴尔巴拉傲慢透了。“她把半熟的鸡蛋当作鸡尾酒,加上许多种调料,还拿这个来蔑视我。因为我像乡巴佬那样从壳里舀着吃。在我的住宅里,一切都得按照她父亲和外祖母家的规矩去做。她也不允许我雇小柏克当用人。柏克是个出色的小伙子,对我忠心耿耿,他绝不可能同巴尔巴拉一起算计我。她的家里,就是容不下一个同我站在一起的人。她有种种借口,说什么小柏克不会把家搞得井井有条。她根本不了解小柏克,却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小柏克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化妆师,所以我敢发誓说,他本人就是‘井井有条’的化身。不用小柏克,我们现在却用了一个讨厌的老太婆,她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当了二十年的女佣。这样的人到了我家里,贵夫人的生活也就丝毫不会再改变了!” “黑色维纳斯”朱丽叶耐心地听完这一席话。她也从中了解到同巴尔巴拉交往的都是汉堡的名门贵族。“其中不是枢密院顾问便是银行经理!”亨德里克恶狠狠地说,他们对戏子亨德里克不发邀请,即使邀请,也是用轻蔑的口气说一句“随夫人前来参加”,这迫使他不得不谢绝。巴尔巴拉所去的场所不是讲堂就是沙龙,这些地方都与亨德里克的情调格格不入。他对巴尔巴拉广泛的人际关系也感到心烦意乱。她老是写信,也不断收到来信。亨德里克不知道同她频繁通信的是些什么人。为此他在“黑色维纳斯”面前一个劲儿地抱怨。他问朱丽叶是否同意他的推理,即巴尔巴拉给她父亲、将军夫人或令人讨厌的青年时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写信的主要内容是贬低他亨德里克的,朱丽叶不可能、也不愿意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她肯定在字里行间取笑我!”亨德里克气愤地说,“如果她不是做贼心虚,一定会把一些回信拿给我看看。可是,她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信的内容。”亨德里克觉得这件事情特别恶劣和令人不平,因为他自己好几次把母亲贝拉夫人的来信给巴尔巴拉看了。“我以后再也不给她看了。”他用斩钉截铁的口吻向黑公主朱丽叶说,“她对我什么都保密,我干吗要把我的事情都告诉她呢?而且她也太过分了,居然耻笑我母亲写的信。”这说的倒是事实。当亨德里克给她看信时,她觉得蛮有趣,因为赫夫根太太在信里谈到约茜最近一次的订婚又吹了。这个可怜的妈妈还写道:“事情的结局又是这样的美妙,我们大家很开心。”巴尔巴拉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要笑;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亨德里克本人也笑了,他和巴尔巴拉一样,认为这段文字十分滑稽。而生气是后来的事。现在他激动地向“黑色维纳斯”诉苦说,“她家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将军夫人和她的长把眼镜谁也不准议论,但对我的母亲却可以任意嘲笑。” 亨德里克每次离开他的“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前都要倾诉他的知心话和苦恼。他要离开阴暗的屋顶阁楼,把一张五马克的钞票放在床头柜上之前,对他的“黑色维纳斯”说,自己对她的爱,远远超过对巴尔巴拉的爱。“我才不信呢。”朱丽叶回答的声音冷静而深沉,“你又在撒谎。”亨德里克则露出痛苦的微笑。“我撒谎?”他轻声地问。转而提高了嗓门,下巴翘得高高地说,“好吧!我现在该去剧院了……” 《仲夏夜之梦》重新排练,亨德里克扮演仙王奥布朗。一个大型讽刺剧的紧张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这些都比“他究竟是爱巴尔巴拉还是朱丽叶”这个问题更重要、更棘手。 “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权利在工作中因私事而分心。”他对自己的朋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归根结底,我们首先而且主要是演员。” 巴尔巴拉以运动、读书、绘画、写信、到大学讲堂听课来打发她的日子。傍晚,有时她会到剧场去接排戏完毕的亨德里克,偶尔她也会在化装室或汉艺餐厅消磨一小时。不过亨德里克不愿她到那里去,因为他怀疑妻子会煽动他的同事来反对自己,所以,他极不愿意妻子和剧院的关系过于密切。巴尔巴拉想争取剧院让她为冬季上演的一出新戏设计布景,结果徒劳无功。每次,当她提出要求,亨德里克总是答应她到经理那里去争取,可是每次回来,他总是说,院长克罗格和经理施密茨对这一想法不无好感,而事情却坏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身上,因为她总一味地反对。 这种说法倒并非完全虚构。事实上,一提到巴尔巴拉,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就表示不快和反对。嫉妒给这个聪明的女人带来痛苦,使她变得冷酷无情、蛮不讲理。亨德里克娶了巴尔巴拉,因此她饶不了这个巴尔巴拉。当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从来不敢对亨德里克想入非非。她知道这位情人的特殊“嗜好”,因她已探听到他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之间这个忧郁痛苦的秘密。多年来,她仅仅满足于在生活中扮演亨德里克的大姐或知音这类角色。而现在巴尔巴拉正与她争夺这一角色。看来,她的对手巴尔巴拉扮演的这个值得羡慕的角色并不能令人满意,这对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来说,是个胜利。亨德里克虽然没有明确地谈过这点,但嫉妒的女人敏感的本能使她猜中了这点。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知道原因在于枢密院顾问的女儿巴尔巴拉过于苛求。但要和亨德里克合得来,就得糟蹋自己,贬为俗物才行。这种男人当然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巴尔巴拉却要求和指望他能赋予她点什么。她要求幸福。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为此嘲笑嚣张的巴尔巴拉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亨德里克这种男人所能给予的唯一幸福就是他们能在女人身边当个绣花枕头。瘦小的西贝特也有同感。而这个娇柔妩媚的少女,对亨德里克已万念俱灰,比正在衰老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更加沮丧。瘦小的西贝特虽感到痛苦不已,但她内心却不存任何敌意。她见到贝拉夫人时,羞怯和尊敬两种心情都有。这位被人羡慕的少妇,当她无意间把手帕落在地上时,安格莉卡赶紧拾了起来。巴尔巴拉惊奇地向她道谢,这时瘦小的西贝特霎时就脸红了。她不知所措地微微一笑,胆怯地把近视眼眯了起来。巴尔巴拉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安格莉卡这两个情场失意人的关系,比较尴尬,而她同剧院里别的女士们却日益亲近。她经常同莫茨畅叙诸如食品价格、裁缝工艺、对一般男人们的见解以及性格演员彼得森的缺点等。巴尔巴拉善于听取诚实、热情的女人们的娓娓细诉,所以莫茨就大声表示,她深信亨德里克的娇妻是个“出色的人物”,莫伦维茨也同意这种看法,巴尔巴拉从不施脂抹粉,不想以妖艳姿色去迷惑人。换句话说,在低贱的被丢弃的拉埃尔面前,巴尔巴拉决不会成为其竞争的对手。 彼得森和博内蒂都把亨德里克的年轻夫人称作“好人”。汉泽曼大叔知道她就餐从来都是及时付款的,所以一见到她就用粗哑的声音表示欢迎。舞台看守克努尔知道她是枢密院顾问的女儿,见到她就行军礼。克罗格院长和施密茨经理也乐意和她攀谈。施密茨最初像叔叔辈那样对她开个玩笑,以示殷勤。但不久他发现巴尔巴拉对剧院的财政困难颇为关心,且表现了无私的体贴,便与她探讨这个始终存在的且一直叫人担忧的难题。克罗格向巴尔巴拉透露,自己对剧院准备上演的全部剧目安排不妥,感到忧虑。这位年迈的先锋派戏剧艺术先驱,眼巴巴看着在他的剧院里,诙谐剧和轻歌剧开始把先锋派戏剧挤掉,便满腹怨恨。对这种令人遗憾的变化,不仅施密茨负有责任(因为他是以“票房价值”来评定剧目好坏的),亨德里克其实对这种艺术水平的下降也负有责任,这听上去有悖常理,但却是事实。亨德里克嘴上大谈革命剧院,实际上却热衷于演出荒唐的消遣戏剧。革命剧院并没有开张,但是上演流行剧却有足够的理由。 克罗格虽然对共产主义顾虑重重,原则上持反对态度,但是现在倒也急切地希望筹备中的剧院能够开张,这不仅可以给他的戏剧增添革命色彩,而且可以增强文学品位。亨德里克却巧舌如簧地辩解说,在正式上演革命戏之前,他要先演一些轻松愉快的剧目,以博取观众和舆论的好感,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也许乌尔里希斯会耐心听取,相信他这位好朋友的解释。而巴尔巴拉听了,则更加怀疑、更加担忧。 巴尔巴拉喜欢同乌尔里希斯交谈,佩服他坚定朴实的观点。她本人虽对这类观点表示怀疑,不过她事先声明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亨德里克立即以讥笑的口吻证实了这一点。“你一点儿也不懂得政治的严肃性。”他对巴尔巴拉摆出一副专横的家庭女教师教训人的面孔说,“你又冷静又好奇,把一切事情看得很简单。革命信念,对你仅仅是一种有趣的心理现象,对我们则是最神圣的生命内容。”这就是亨德里克的论调。乌尔里希斯把他的一半时间和一半工资都贡献给政治活动,他说话似乎客气得很。他对巴尔巴拉讲话时带着父辈教育孩子的味道,然而却非常亲切。“巴尔巴拉,我相信,您会找到道路,走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友好而充满信心地说,“您今天已经明白真理和前途都是属于我们的,只是还缺乏勇气来承认这点并做出结论。” “也许我真的缺乏勇气。”巴尔巴拉微笑着回答。 乌尔里希斯在创立革命剧院这件事上,耐心地等待亨德里克的行动,巴尔巴拉对这种耐心佩服之至。她从自己这方面也加以催促,当然她有她自己的考虑:她想给革命戏设计布景。“这并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她几乎每天对亨德里克说,“我不是那种把世界革命信念当作生命内容的人。但是亨德里克,我为你羞愧。如果你不赶快把事情抓起来,你就要出丑。” 亨德里克听后板起灰白色的面孔,用斜视的目光瞟着巴尔巴拉。他十分傲慢地说:“你说的全是外行话。你对革命策略真是一窍不通啊!” 他的革命策略就是每天制造借口来推迟革命戏剧的排练。他想为世界革命做点工作,便突然决定要做一个题为《当代戏剧及其道德义务》的报告。克罗格对这个题目十分感兴趣,他在星期日上午把艺术剧院提供给亨德里克使用。亨德里克在报告里把院长的一部分热情的措辞和乌尔里希斯的一些言辞巧妙地综合进去,成了一篇慷慨激昂、空空洞洞的演讲。坐在大厅里的年轻人,不管是自由派还是马克思主义革命派,都能从报告中听到许多他们喜爱的口号。 报告结束时,全场鼓掌。大家对亨德里克诚笃的艺术政治意志表示信服。翌日,各报的详细评论也证实了这点。 亨德里克早已盼望着来自媒体的这类赞美的评论。“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可以行动了。”他蛮有把握地说,和乌尔里希斯交换了一下默契的目光。革命戏第一场排练定下来了。目前开排的当然不会是去年挑选的那个内容激进的剧本。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亨德里克最后选定了一个战争悲剧。这是三幕剧,描写德国某大城市一九一七年的贫困生活。社会主义思想并不明显。相反,总的倾向是和平主义。巴尔巴拉为该剧设计了布景:后院内一间阴暗的屋子,一条灰蒙蒙的小巷,小巷内,人们在排队购买面包。乌尔里希斯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分别扮演男女主角。 导演亨德里克在第一次排练时劲头十足,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扮演受尽苦难的母亲,在第三幕末尾需要大声疾呼控诉,亨德里克用压抑而朴素的感情朗诵了这段台词,乌尔里希斯听了感动得偷偷抹眼泪,甚至连巴尔巴拉也深受感动。但到了第二次排练时,亨德里克神经亢奋,声音嘶哑。第三次排练时,他是跛足前来参加的。他诉苦说,右膝突然僵硬得动弹不得。第四次排练时,他脸色灰白,凶恶得使大家害怕。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情绪恶劣。他骂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是“蠢驴”,威胁要永远开除幕后提词的埃福伊。 “您在破坏我们的事业,”他呵斥她,“也许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米克拉斯先生的同党给了您任务!但是我们将阻止你们的阴谋得逞。我向您,向您的那位米克拉斯先生,向道貌岸然的克努尔先生,向你们这帮狐群狗党提出警告!”埃福伊痛苦地哭泣,一再申诉自己纯属无辜,但无济于事。 这次排练给在场的各位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排练结束后,亨德里克得了黄疸病,卧床不起,有两周不能到剧院上班。乌尔里希斯、博内蒂和米克拉斯分担了他的角色。他病愈后重新露面时,还一直萎靡不振。他那宝石般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淡黄色。于是,革命剧院开张一事被无限期推迟。医生明确表示亨德里克先生除做日常必要的工作以外,不得参加任何其他活动。 在艺术剧院里,至少有一个人对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由衷地幸灾乐祸:米克拉斯。他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胜利了。他在汉艺餐厅大声说,他早知道所谓革命剧院的全部把戏就是个精心策划的大骗局。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谴责的目光,也不能阻止他反复说这句话。革命剧院的失败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他那桀骜不驯的脸高兴得都发亮了。他整天乐呵呵的,吹口哨,哼歌曲,面颊上的黑洞也消失了,他也不咳嗽了,还邀请埃福伊去喝杜松子酒,这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那个善良的女人说:“孩子,孩子,你今天真是喜出望外啊!” 当然这件事只能暂时激起米克拉斯的喜悦情绪,而这种情绪却不能使他持久亢奋。到了第二天,他脸色又阴沉沉的,整个人闷闷不乐起来。颧骨下部的两个黑坑又出现了,一声声咳嗽叫人听得揪心。巴尔巴拉在观察他,心想,这人是多么仇恨我们啊!她对这个桀骜的小伙子那种忧郁的美不无好感。蓬松的头发显得非常任性,覆盖在明亮的额头上,执拗的眼睛四周有黑黑的眼圈,突出的嘴唇透着病态的红色。这些对巴尔巴拉来说,比美男子博内蒂献媚时的一副倦容更有魅力。在小伙子米克拉斯瘦削、有弹性的身体上——这是受过训练的、柔韧的、雄心勃勃的躯体——有某种气质感动了巴尔巴拉。因此,她时不时地想要和这个年轻人谈谈。最初,米克拉斯见到这个自己憎恨的上级亨德里克的太太,阴沉着脸,表现出极端的不信任,所以拒绝了对方的主动示好。不过巴尔巴拉还是渐渐把他争取了过来,最后使他变得对自己友好而信任。有时她请米克拉斯到汉艺餐厅喝杯啤酒,吃点三明治。这些,米克拉斯觉得是巴尔巴拉赏识他的表现,令他受宠若惊。尤其当巴尔巴拉在同亨德里克怄气以后,同这个心怀不满的青年聊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情。 “让我们再度过一个叛逆的夜晚吧!”她向米克拉斯建议。米克拉斯欣然接受这种建议。他特别愿意晚上与巴尔巴拉在汉艺餐厅谈论有关逆反性的事情,要是酒足饭饱后有人买单,那就更好了。 巴尔巴拉听米克拉斯谈他的爱憎,饶有兴趣,同时也有点儿恐惧。她从来没有与一个像他这样狂热地坚持自己的信念和观点的人多次同席坐过。她清楚地了解到,凡她本人、她父亲和她的朋友们认为宝贵和不可缺少的东西,都遭到他的蔑视和诋毁。当他激烈攻击“该死的自由主义”或嘲笑“犹太阶层和亲犹太阶层”(按照他的信念,正是这些阶层破坏了德意志文化)时,他是在指什么呢?按巴尔巴拉的理解:这正是指的她过去所酷爱、所信仰的东西。当他提到犹太贱民时,实际上指的是价值观和自由,这使巴尔巴拉非常吃惊。尽管如此,她的好奇心诱使她把谈话继续下去。按她的观念,这种交谈具有奇特的变幻不定性质,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生活惯了的文明社会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野蛮世界。 像米克拉斯这样神秘的家伙,究竟热衷于什么?他咄咄逼人的狂热是在追求何种思想与何种理想?他热衷于创造“无犹太”的德意志文化,巴尔巴拉听后不得不惊讶地摇头。当这位奇特的谈话伙伴向她说明大家必须撕毁“屈辱的凡尔赛条约”、德意志民族必须重新武装“准备战斗”的论调时,不仅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且额角也似乎亮了起来。“我们的‘元首’将重新赋予我们日耳曼民族以荣誉。”他终于喊了出来,“外国人蔑视我们共和国,这种耻辱,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要恢复我们的荣誉,每个正直的德国人都会有这样的理想和信念。正直的德国人比比皆是,甚至在这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剧院里也有。既然克努尔先生不怕别人窃听,你们就应该去听听他的言论!在战争中,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但他说,这倒并非那么不幸,最大的不幸是德国失去了荣誉。而‘元首’,只有‘元首’,才能重新给我们挽回荣誉。” 巴尔巴拉在想:“他为了德国的荣誉为何要这么激动?他到底是怎么理解这个抽象的概念的?德国重新获得坦克和潜艇,这对他来说,难道真的无比重要吗?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治好他严重的咳嗽,演好一个可爱的角色,多挣点钱,每天让自己吃得饱点。他看上去过于疲劳,肯定吃得太差,训练得太多。”巴尔巴拉问他是否还要一份火腿三明治,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热烈地说:“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我们的运动必定胜利!” 不久前,巴尔巴拉从另一个人即乌尔里希斯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慷慨陈词。她没有贸然地去反驳这些言论,因为她的理智和感情,几乎快被他这种说来头头是道的虔诚的信仰彻底征服了。可是对米克拉斯,她却说:“德国一旦真的成了像您和您的朋友所希望的那种样子,那么我就不会再为这个国家做什么了,我就会离开了。”巴尔巴拉若有所思但不无友好地微笑着。米克拉斯欣喜若狂地说:“这点我相信!届时各种显贵们都会溜走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允许他们溜走,不把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的话。那时就该轮到我们上台了,到那时,德国人在德国就有了真正的发言权!” 他现在看上去像一个十六岁的狂热分子,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熠熠有神。即使米克拉斯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很空洞,令人反感,但巴尔巴拉也不能否认自己喜欢他。米克拉斯的巧言偏辞,虽然头头是道,但往往让人觉得迷惑不解。他向巴尔巴拉解释说,自己为之奋斗的信念是彻底的革命信念。“届时,我们的‘元首’将接管全国的最高权力,资本主义和大老板一统天下的经济将要结束,高利剥削的奴役制度将被打破,向国民经济敲骨吸髓的大银行和交易所将统统关闭,谁也不会为之洒一滴眼泪!” 巴尔巴拉想知道,既然米克拉斯像共产党一样反对资本主义,那么他为什么不同共产党合作。米克拉斯像小学生背书那样滚瓜烂熟地说:“这是因为共产党人没有热爱祖国之心,他们是国际主义者,是俄国犹太佬的附庸。他们也丝毫不懂理想主义,马克思主义只相信生活的一切都是为了钱。我们要搞自己的革命,理想的革命,不搞那种由共济会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头头操纵的革命!” 这时,巴尔巴拉提出他的“元首”一方面要消灭资本主义,另一方面又要从重工业资本家和大地主手中得到许多资助。对此,米克拉斯表示愤慨,狠狠斥责这类主张是“典型的犹太佬的诽谤”。 他俩按这种方式讨论到深更半夜。巴尔巴拉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洗耳恭听,时而刨根问底,把这犟小子的底儿都摸透了,很想开导开导他。但他犟头倔脑地坚持其血腥的复仇信念。 幕后提词人埃福伊怀着嫉妒心,在墙角观察这对促膝谈心的人。她对看守克努尔低声耳语:“贝拉夫人看上了我的大男孩儿,我可缺少不了他。贝拉夫人要把我的男孩儿抢走啊……” 当天晚上,埃福伊就找她的米克拉斯大闹了一场。与此同时,亨德里克同巴尔巴拉也吵了一架。亨德里克大发雷霆,再三强调自己之所以发火并非出于小市民式的丈夫吃醋,而是出于政治原因。“你就不该同一个纳粹流氓坐在一张桌子旁瞎扯一个晚上!”他暴跳如雷。巴尔巴拉回答说,她认为米克拉斯这个小伙子不是流氓。亨德里克挖苦地说:“纳粹分子都是流氓。你同这种人来往是在自己糟蹋自己的名声。遗憾的是你对此不理解。你在你的家庭里受到的自由主义传统教育已经使你堕落。你没有自己的信仰,只有赌徒般的好奇心。”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房间中央,和着他的严厉说教,他的胳膊不断地使劲挥舞着。 巴尔巴拉轻柔地说:“我承认,我感到这孩子有点儿可怜,他引起了我的一点儿关注。他病了,但又雄心勃勃。他吃不饱肚子。你,你的女朋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和其他人对他太冷淡。他在竭力寻求一线生的希望。他只好在头脑里产生某种狂想,现在他把这种狂想自豪地称作自己的思想……” 亨德里克则嗤之以鼻,他轻蔑地笑着说:“你对这个流氓真够体贴的!我们对他太冷淡!说的妙极了!多好的借口!好久没听到这样的一派胡言!他和他的朋友一旦掌权,你能想象到这帮家伙会怎样对待我们吗?”亨德里克身体前倾,双手叉着腰,恶狠狠地问道。 巴尔巴拉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慢慢地说:“但愿上帝保佑,不要让这些疯子上台。”她浑身轻微颤抖,想到纳粹一上台德国将充满残暴和谎言就感到恶心。“他们是魔鬼,”她恐怖地说,“可怕的魔鬼!魔鬼想控制我们的国家。” “但是,你和魔鬼同桌而坐,还和他聊天!”亨德里克大步地在房间里走动,一副胜利者的派头,“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所谓高尚的宽容!对势不两立的敌人总是那么体贴入微!亲爱的,魔鬼上台后,我希望你用你的慧眼看清他们的实质。你们的自由主义将学会同民族主义暴政搞妥协。只有我们战斗着的革命者才是纳粹分子的死敌,只有我们才能阻止他们上台!”他像骄傲的公鸡那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把下巴翘得老高。巴尔巴拉站着不动。这时要是亨德里克看她一眼,准会被她脸部过分严肃的表情吓一大跳。 “你认为我会妥协,”巴尔巴拉低声地说,“你是说我将和势不两立的敌人妥协。” 几天后,亨德里克和米克拉斯之间发生了一场正面冲突。那天晚上,亨德里克兴高采烈,正同同事开玩笑。他谈笑风生,浑身上下充满了莱茵河地区人们的那种活泼生气。他用最新的趣闻逸事,一再使既对他肃然起敬而又被他逗得发笑的同事们感到惊异。他想出了一个愉快的、有益的游戏。由于他读报时只关注剧目广告和戏剧界新闻,所以他对德国话剧、歌剧和轻歌剧剧团的情况了若指掌。他那受过训练的记忆力,对柯尼斯堡的第二女低音歌唱家和萨勒河畔哈雷市“徒有虚名的沙龙女士”等人的名堂过目不忘。亨德里克让他的同事们考考自己的“专业知识”,这把大家逗乐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别人一问:“哈尔伯施塔特市,谁是性格演员?”他便直截了当地做出回答。只要有人提问,他总能有问必答。“目前,蒂尔克海姆·格弗尼茨夫人在何地演出?”“她在海德堡扮演一个滑稽的老太婆。” 同米克拉斯发生不愉快的事,是在有人这样提问的时候:“请问,谁在耶拿市剧院扮演多愁善感的女主角?”亨德里克回答:“一头蠢母牛,她的名字叫洛特·林登塔尔。”这时,站在一边的米克拉斯并没有随着众人一起笑。他加入了游戏,并提问:“为什么偏偏林登塔尔是头蠢母牛呢?” 亨德里克冷冰冰地说:“她确实是头蠢母牛,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米克拉斯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亨德里克,为什么您偏偏要侮辱这位女士,因为您十分清楚地知道,她是我们纳粹党某领袖即飞行英雄的朋友……” 亨德里克用手指敲得桌上玻璃板梆梆响,厌烦地绷起脸。他打断米克拉斯的话,并说:“我对林登塔尔小姐情夫的名字和头衔不感兴趣。”他说话时都没瞥米克拉斯一眼,“不过,我真要对此感兴趣的话,那么这名字和头衔就会有一大串。因为林登塔尔小姐的情夫不止飞行军官一个人啊!” 米克拉斯握紧拳头,低下头,摆出一副小流氓打架的姿势,准备立即向对方扑去,大打出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他像失去理智一样喘着气说:“举起你的拳头吧!”餐厅里的人都被他的放肆行为吓了一跳。“我决不允许一个妇女因为参加了德国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和成为德国英雄的女朋友而受到公开污辱。我决不容忍!”米克拉斯咬牙切齿地说着,威胁地向前迈了几步。 “您不能容忍!”亨德里克重复着说,脸上浮起恶魔般的微笑。“唉!唉!”这下使得米克拉斯真要向他扑过去了。乌尔里希斯使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住。“你一定喝醉啦!”乌尔里希斯摇晃米克拉斯的身子大声说。 米克拉斯说:“我没有喝醉,相反,我很清醒!也许我是这间屋内唯一的胸中还有一点荣誉感的人!一个妇女遭到污辱,在这个犹太化的环境里竟然无人伸张正义……” “够啦!!”这声铿锵有力的叫喊来自挺胸直立的亨德里克。大家看着他,而他却十分镇静地说,“好小子,您现在没有喝醉,这点我相信。您不要再指望环境会好转,会有利于您,以后您再也不会在这个犹太化的环境里受罪了。这点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会成全您!”亨德里克迈着僵硬的步子离开了餐厅。 “我感到一阵凉意透过脊背。”莫茨的轻声轻语打破了这使人敬畏的寂静。墙角里传出轻轻的哭泣声,幕后提词人埃福伊把她的双臂伏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眼泪从她胖乎乎的手指缝中流了下来。 克罗格没有亲眼看到汉艺餐厅里的那场丑剧,所以不能直截了当地同意亨德里克永远开除青年演员米克拉斯的要求。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和亨德里克一起来劝说克罗格打消种种顾虑。院长愁容满面地摇着他的脑袋,紧锁双眉,不安地来回踱步,喃喃地说:“我承认你们有理,这小子的行为实在使人受不了,不过,我总不能把一个身无分文的病人,在没有对其警告前,残酷无情地开除掉吧。”亨德里克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愤慨地说,这种倾向于妥协的犹豫纠结的态度,同魏玛共和国执政党对纳粹党的恐怖活动表现出的无能为力,如出一辙。 “我们必须告诉那帮刽子手,他们决不能为所欲为。”亨德里克的拳头一下子砸在了桌子上。 眼看克罗格快被他俩说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为米克拉斯说情,而且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是乌尔里希斯。 “我劝你们不要开除他!”他急切地喊着,“我认为,下一季度不让他演出,对这个年轻人的惩罚已经够重的了。这个蠢家伙昨晚所说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头脑发昏的时候。” “我感到惊奇。”亨德里克说,通过单片眼镜用令人敬畏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感到十分惊奇,居然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乌尔里希斯不高兴地摆了一下手。“好吧!让我们把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撇在一边不谈。我承认,我可怜那穷小子。他咳嗽,面颊上有黑坑,这真叫人可怜,但我为他说情并不是出于这些考虑。亨德里克,只有当你彻底了解我时,你才能明白这点:决定我行动的永远是政治因素。我们不应树敌过多,特别是在目前的政治形势下,那样做是完全错误的。” 这时亨德里克站了起来。“对不起,请允许我打断你的话!”他非常彬彬有礼地说,“我认为,把这场无疑是很有趣的理论争执继续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问题很简单:请你们在我和米克拉斯先生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他要留在这个剧院里,我就走。”他的话虽然朴实简单,但其严肃性是毋庸置疑的,好像这是他的最后通牒。他站在桌旁,十指张开,撑着向前倾斜的上身。他双眼下垂,似乎想诚恳地避免用自己的目光来影响在座的各位做出选择。 听了亨德里克可怕的威胁,大家吓得缩成一团,克罗格咬着嘴唇,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心律加快,她不得不用手去捂着胸口。艺术剧院刚失去引起轰动的女演员尼科勒塔,现在亨德里克又宣布要走。他走了,再也找不到人可以代替他,这可叫人怎么办呢?施密茨经理一想到这点,真是忧心如焚啊,他的脸顿时变得苍白! “您别胡说!”胖经理施密茨一边耳语,一边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用温柔而愉快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您可以放心,我让那小子滚蛋。” 米克拉斯被炒鱿鱼了——克罗格费了好大的劲儿,在乌尔里希斯积极的斡旋下,剧院付给了他两个月的薪金。谁都不清楚,甚至连可怜的埃福伊也不知道米克拉斯到哪里去了。自从发生那次使他丢脸的冲突以后,他再也没有登过艺术剧院的门。他满腹怨恨地消失了,再也没有露面。 亨德里克终于解决了那个刺儿头,把狭路相逢的冤家赶跑了。从现在起,艺术剧院的全体人员,从莫茨到柏克都对他十分钦佩。管理后台的职工有共产党人,当他们聚集在老地方——街对面的那家酒馆时,他们表扬了亨德里克的强硬立场和坚决行动。舞台看守克努尔表情严肃,不过他敢怒不敢言,悄悄把西服领背后的“卐”字徽章藏得比过去更隐蔽。可是,每当亨德里克进入剧院时,在昏暗的舞台看守室里,总有一双可怕的目光盯着他:等着吧,可恶的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我们总有一天要收拾你的!我们的“元首”和救星已经在路上了!伟大的权利更迭之日就要到来!这种目光使亨德里克浑身感到一阵的颤抖。他的脸此刻死板得成了一副令人难以逾越的、盛气凌人的假面具。他匆匆走了过去,没打任何招呼。 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他那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汉艺餐厅、在办公室、在舞台上都是他说了算。他的月薪已高达一千五百马克。为了增加工资,过去亨德里克还需要像发狂的旋风那样进入施密茨经理办公室去胡搅蛮缠。现在连这点力气也不必花了,只要说一声就行了。他对待克罗格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几乎像上级对待部下一样。娇小的西贝特已不在他眼里。在他同乌尔里希斯同志般的谈话语调中,已掺入某些恩施的、略带蔑视的音符。 在他周围的人中,只有一个人还不买他的账,不受他的诱惑和影响。自从发生米克拉斯事件以后,巴尔巴拉对亨德里克的不信任比以往更严重。而他决不允许在自己周围居然有人不欣赏他、不信任他。亨德里克决心重新开始征服她。难道仅仅是虚荣心促使他又花费精力去争取巴尔巴拉吗?抑或他认为有必要对巴尔巴拉再次显示自己的诱惑力吗?他曾经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曾几何时“善良的天使”却变成了他心上的恶魔。巴尔巴拉的暗中反对给他的胜利蒙上了一层阴影。为了能惬意地享受他的胜利成果,他必须抹掉这层阴影。 亨德里克开始争取巴尔巴拉,其劲头不亚于他初恋时的最初几个星期。只要巴尔巴拉在身边,他就抓紧一切时机,一如既往,同她开玩笑或一本正经地聊天。 为了露一手给巴尔巴拉看看,显示一下他那叫人眼花缭乱的本领,他现在常常要求巴尔巴拉到剧场来参观他们的彩排。“你一定会给我提出许多宝贵意见的。”他谦虚的声调听起来带着哀怨,在散出一阵闪烁的目光后,他又立即低垂眼帘。 当亨德里克指挥一出奥芬巴赫轻歌剧初次彩排时,巴尔巴拉轻轻地进入观众席,她在幽暗的正厅前排座位的最后一排悄悄坐下。女舞蹈演员在台上甩着大腿,放声高歌。在她们整整齐齐的队列前,扮演爱神的安格莉卡正在蹦蹦跳跳。她的着装如同丘比特,袒露的肩上长着两只可笑的小翅膀,脖子上挂着弓箭,苍白、美丽的小脸蛋上画着一只红彤彤的小鼻子。巴尔巴拉心里想,亨德里克怎么会要她把脸涂成这个怪模样!这是一个忧郁的爱神。她在幽暗的角落里隐隐有所感触,她同情那正在前面跳跳蹦蹦的可怜的安格莉卡。此时此刻,也许只有巴尔巴拉理解到亨德里克在通过安格莉卡的脸谱来表达他怨恨不安的心情。 亨德里克站在舞台边,神气活现地挥舞着胳膊,发号施令。他的脚跟着音乐踩着拍子,他灰白的面孔流露出坚毅的表情。“停!停!停!”他在咆哮。乐队戛然中止,巴尔巴拉坐在舞台下面却跟台上的舞蹈演员一样吓得惊慌失措、目瞪口呆。演爱神的小安格莉卡涨红了鼻子,强忍住泪水。 导演跃身跳到舞台中央。“你们的腿为什么都甩不起来?”他冲着跳舞的女演员直嚷嚷。这些姑娘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仿佛是被寒风吹折了的花朵。“这不是丧葬进行曲,而是奥芬巴赫。”他傲慢地向乐队打了个手势,当乐队重新演奏时,他自己开始跳舞。大家忘记面前是一个穿一身有点儿陈旧的普通灰西服、脑袋几乎秃得油光锃亮的男子。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变了一个人!他疯狂地手舞足蹈,看上去不正像酒神狄俄尼索斯吗?巴尔巴拉见到他这时的形象,心里不能不为之一震。刚才亨德里克还像统帅那样激动、傲慢、严肃地站在他的军队——歌舞女郎面前,连个过渡也不需要,转眼一变,他就像酒神那样疯疯癫癫。白皙的脸扭歪了,宝石般的眼睛狂喜地滴溜溜地转动,从他张着的嘴巴里发出撩人的沙哑声。不过,他的舞蹈跳得精彩极了,歌舞女郎敬佩地注视着她们的导演,以如此高超的舞技表演出这种狂态。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见了一定会感到高兴。 “他这一套是从哪里学来的?”巴尔巴拉想,“他此刻有什么感受?他此刻有某种感受吗?他用示范动作教给歌舞女郎如何摆动她们的大腿,这真是叫他心醉神迷啊!” 这时,亨德里克中断了疯狂的示范。从经理办公室里跑过来的一个小伙子小心翼翼地穿过正厅,走上舞台,轻轻地碰了一下欣喜若狂的导演的肩膀,悄悄地向他耳语:请赫夫根先生原谅他的打扰,施密茨请他去审查一下轻歌剧首场公演的海报设计,因为审完后要立即发回印刷厂。亨德里克打了个手势让音乐停下,泰然自若地站着,夹上单片眼镜,带着批评的神气审看那张海报设计。任何人都看不出这个人刚刚还在如痴如狂地抖动着四肢。 他把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用不满的声音嚷道:“这份海报得推倒重来!太不像话了!又把我的名字写错了!在这剧院里,难道我不能要求大家把我的名字写正确吗?我不叫亨里克!”他狠狠地把纸团扔到地上,“我叫亨德里克,请你们不要再忘了:亨德里克·赫夫根!” 办公室里来的小伙子缩着脑袋,喃喃地谈起新来的排字工人一无所知,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歌舞女郎哧哧窃笑,声音是那样清脆,仿佛是风吹动的银铃。亨德里克伸了伸懒腰,他那可怕的目光,立即使清脆的“铃声”消失了。 1.成立于18世纪的英国,是18世纪欧洲的一种带有乌托邦性质及宗教色彩的兄弟会性质的组织。 第六章 “真是难以置信……” 在汉艺餐厅里,亨德里克正在阅读柏林的一些报纸。他心头不是滋味儿,一阵揪心,羡慕和嫉妒使他万分痛苦。因为多拉·马丁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无论是在城市剧院上演的新排演的《哈姆雷特》,还是在席夫鲍尔达姆剧院的首场公演都引起了轰动……而他却还蹲在地方出不去。首都没有他也居然过得去!电影公司——真正的大剧院——不来聘请他,没有人请他出山,他的名字在柏林无人知晓。某家柏林日报驻汉堡的记者偶尔也会提到他,却常把他的名字写错:“一位名叫亨里克·赫帕夫根的先生扮演恶毒的阴谋家角色,演得十分精彩……”好一个亨里克·赫帕夫根先生!又把他的尊姓大名写错了,真令人气愤,令人垂头丧气。追求名誉,追求个人的伟大荣誉,追求到首都去扬名。这种追求像肉体上的病痛那样折磨着他。亨德里克用手捂着腮帮子,似乎牙痛。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他这样愁眉苦脸,同情地问他什么原因,试图用奉承的话来安慰他。亨德里克却一味地抱怨:“在汉堡首屈一指,又算得了什么!” “在本州当地做观众的宠儿,谢谢!在这个小城再干下去,还不如到柏林另起炉灶。”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吓了一跳,“亨德里克,你真的又想离开这里吗?”这时,她埋怨地瞪着一对金褐色的温柔的眼睛,那张涂脂抹粉的大脸在抽搐。 “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亨德里克严肃的目光从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身上移开,焦急地耸耸肩,“我先到维也纳去客串。”他随便说了一句,似乎在谈一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早已知道的事情。其实,剧院里谁都不知道亨德里克要去维也纳客串的心事,比如克罗格和乌尔里希斯,甚至连巴尔巴拉都不知道。 “那位‘教授’向我发出了邀请,”亨德里克一边说,一边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单片眼镜,“角色倒不坏,本来我想拒绝的,因为是演出淡季,谁会在六月这个时间到维也纳去看戏呢?后来终因盛情难却答应了。谁也难料,在那位‘教授’那儿客串演出会有多大的影响……再说,又是马丁和我搭档。”他一边说,一边把单片眼镜夹到眼睛上。 那位“教授”是位名扬四海、传奇式的导演和剧院院长,是统治柏林和维也纳几家剧院的权威。实际上,是他的下属聘请亨德里克在一出维也纳古老的滑稽剧里担任个一般角色。那位“教授”想让他在夏季的几个月里,与多拉·马丁在维也纳的一家剧院上演这出滑稽剧。邀请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发出的。亨德里克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保护人——戏剧家马德尔。马德尔和那位“教授”以及周围的世界势不两立。过去,“教授”成功地导演过这位讽刺家的一些作品,所以他们对他仍然保持某种善意,这善意也掺杂着嘲讽和敬佩。有时,马德尔会以激怒和威胁的语调强要剧院经理聘请某年轻女士客串演出,但几乎从来没有为任何男演员说过情。这次他居然向那位“教授”推荐了亨德里克,虽然推荐的方式很不礼貌,却给“教授”留下了印象。 “您对戏剧如同您对文学那样一知半解,”马德尔写道,“我敢预言,您的结局将是到阿根廷去当跳蚤马戏团团长。到那时,‘教授’先生,请您再想想我的这番话。我正在同对我百依百顺的年轻妻子享受神仙般的幸福,因而我对人对事态度温和,甚至对您也如此。多年来您卑鄙愚蠢地抵制上演我用天才创作的剧本。 “您知道,在这悲惨的时代,只有我透视一切的眼睛才能看到真正的艺术。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您一点儿面子,向惨淡经营的贵剧团、每况愈下的滑稽剧组推荐一名演员,他的小丑特征是毋庸置疑的。演员亨德里克·赫夫根在汉堡上演我的古典喜剧《克诺尔克》时大获成功。毫无疑问,赫夫根先生比贵剧团任何喜剧演员都更有价值。” 那位“教授”读着来信笑了,他沉思了几分钟,舌头在嘴里左右来回动,然后按铃叫秘书进来,指示她同亨德里克取得联系。“不妨试试。”那位“教授”用缓慢而刺耳的声音说道。 亨德里克对任何人甚至对巴尔巴拉都没有透露过“教授”发出的友好邀请应归功于马德尔,谁也不知道,他和尼科勒塔的丈夫有联系。亨德里克为维也纳的客串演出,花了许多心血做准备,但表面上却显得漫不经心。“我得赶紧到维也纳‘教授’那里去客串演出。”他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诱人地微微一笑。他在某高级裁缝处定制了一套夏装,已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在他的债主中有门克贝格领事夫人、汉泽曼大叔、杂货商和酒商,现在再欠四百马克的债务也毫不在乎。 亨德里克的魅力已博得许多汉堡人的欢心。他突然走了,给善良的汉堡市民留下了几张惊讶的面孔。也许施密茨经理比西贝特和赫尔茨费尔德两位女士更为惊愕,因为亨德里克找了种种娓娓动听的遁词,拒绝和艺术剧院延长合同,不打算在下一阶段参加演出。为此,施密茨气得淡红色的脸变成蜡黄,双目下顿时出现鼓囊囊的眼泡。亨德里克既狠毒又卖俏地顽固地重复:“施密茨大叔,我不能约束自己,我讨厌约束自己,我的神经受不了……我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我现在还定不下来。施密茨大叔……我要自由,请您理解这点。” 亨德里克奔赴维也纳,此间,巴尔巴拉去父亲和将军夫人的庄园暂住。亨德里克在同年轻的妻子告别时,演出了一场动人而又美妙的戏。“亲爱的,我们要等到秋天再见,”他说,低着头站在巴尔巴拉跟前,姿态既自豪又有点儿沮丧,“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也许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亲爱的,你知道,我为谁去追求功名,你也知道,我将受到谁的考验……” 他那既含有自得又含有怨恨的音调逐渐变弱。亨德里克低下头,把激动而又苍白的脸贴在巴尔巴拉浅褐色的手上。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只有当巴尔巴拉清晨和下午骑马去散步,或是下午在花园里看书散心时,她才会考虑这个问题。他这种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难辨。 巴尔巴拉思索着,同父亲、外祖母和她那聪明而忠诚的朋友塞巴斯蒂安谈起过这件事。 “我总算了解他了,”塞巴斯蒂安说,“他始终在撒谎,又好像从来没有撒过谎。虚假就是他的真实。这话听起来复杂,但又很简单。他相信一切,而又对一切不信任。这就是他的演员本性。你同他的姻缘还没有了结。他还在欺骗你,你对他也抱有好奇。你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巴尔巴拉。” 在那出著名的滑稽戏里,多拉·马丁博得了观众的欢心。在每隔一晚上演的剧中,她时而演娇弱的姑娘,时而演小鞋匠,以她那诱人的神秘的睁得圆圆的童眼和具有魅力的低声软语吸引着维也纳的观众。她任意拉长元音,把脑袋缩起来,动作飘飘欲仙,洒脱自然,似乎像一个精瘦的淘气的十三岁的少年,又似乎像个漂亮可爱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她在舞台上漫步逍遥,飘浮翱翔,蹦蹦跳跳。 她的演出非常成功,其他演员真是望尘莫及。媒体上对该剧的评论简直成了对她天才的讴歌,然而对她的男搭档亨德里克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过。在这出戏里,亨德里克扮演一个对女人献殷勤的角色,他演得过分浮华和荒诞,因而受到批评,说他过于夸张和矫揉造作。 “亲爱的,您失败了!”马丁温柔亲切地说,狡黠地用剪报向他示意,“不折不扣的失败。最糟糕的是,您的名字到处写成亨里克——这会使您感到特别生气的。我真替您难过啊!”她竭力做出悲伤的表情,凄切地皱起眉头,然而额角下妩媚的眼睛却在微笑,“我真难过。真的,您演得也太差劲了,”她几乎温情脉脉地说,“您神经过于紧张,四肢抖动得像个小丑——我感到十分难过。当然,我也发现您有极高的天赋。我要告诉‘教授’,要求他让您去柏林演出。” 翌日,亨德里克被“教授”叫了去。“教授”用一双彼此挨得很近的沉思而尖锐的眼睛打量着他,舌头在嘴里不停地动,背着手,大步地在屋内走动,发出急促而强烈的响声,然后大声说:“噢,原来这个人就是你所说的亨德里克……”他低着头,以傲似拿破仑的姿势在写字台前站着。他说:“亨德里克先生,您朋友真多啊!有几个稍稍懂得戏剧的人都向我推荐过您。例如,其中有个叫马德尔的人……”跟着他爆发出清脆的笑声。“不错,就是这个马德尔。”他重复了一句,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不乏敬意地高耸眉毛补充说,“不久前,我在文化部长那里见到您的岳父枢密院顾问先生,他也向我提到过您。现在多拉·马丁也在为您说情……”“教授”沉默了几分钟,中间偶尔被几声“哼哼”声打断。亨德里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脸上的微笑很尴尬。这位大腹便便的矮胖子“教授”那沉思而冷峻、阴郁而锐利的目光令人有点儿吃不消。亨德里克恍然大悟,这位善于使用目光威力的“教授”,为什么崇拜他的人都把他称为“魔术师”。 亨德里克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用清亮而讨好的声音说:“平时我平庸无奇,‘教授’先生,但一登上舞台……”他站起来,出人意料地张开胳膊,声音越来越铿锵有力,“在舞台上,我可以充分发挥丑角的作用。”说话时脸上浮起尴尬的微笑。他又自命不凡地补充说:“我的岳父对我这种变化能力,曾十分形象地描写过。” 提到布鲁克纳先生,“教授”满怀敬意地竖起了眉毛,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几分钟以后,冷冰冰地说:“好吧,先让您试试。” 亨德里克兴奋得跳起来,“教授”摆摆手,意思要他冷静下来。“您不要奢望太高,”他表情严肃地说,依然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我不想让您演重要角色。您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根本不能逗人发笑,而且演得相当蹩脚。” 亨德里克吓得缩成一团。“教授”友好地微笑了。“相当蹩脚,”他重复这句话,“但这不碍事,还可以再试试。至于报酬……”这时,“教授”幽默地笑了笑,他的舌头起劲地在嘴里来回动。“您在汉堡,也许是高报酬,现在您到了我们这儿,开始报酬会低一些。您的要求高吗?”“教授”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亨德里克赶紧打消了“教授”的顾虑。 “我压根儿不考虑钱,真不考虑,”他用最令人信服的语气强调指出这点,因为他看见“教授”扮了一个不信任的怪相,“我要求并不高,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件干净的衬衣和床头柜上的一瓶科隆香水。” “教授”微微一笑:“具体细节您可以和卡茨去商量,我再跟他沟通。” 会见结束了,“教授”摆摆手,示意亨德里克可以走了。“请您代我向您的岳父先生问候。”他一边说,一边背着手,这个矮胖子用拿破仑的姿势在办公室的厚地毯上踱着步。 卡茨先生是“教授”的秘书,他负责“教授”各剧场的全部业务工作。他的做派像足了“教授”,说起话来尖声刺耳,舌头也在嘴里不停地动。就在这一天,他同亨德里克进行了谈判,亨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合同。工资少得可怜,每月税前七百马克,扮演什么角色也没有定下来,如果是和施密茨经理谈判的话,他是决不会接受这种合同的。他决不能这样任人摆布!可是,他现在在柏林是个无名小卒,为了能在柏林站稳脚跟并最终取得成功,他只能从头再来。 亨德里克让旅馆前厅服务员帮他买一束黄玫瑰送给多拉·马丁。美丽的花束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同时,他给施密茨经理和克罗格院长写了一封信,用冷冰冰的措辞简要地告诉他们两位,由于“教授”的高薪聘请,他不能再同汉堡艺术剧院签订合同了,对此深表歉意。当他把信放进信封时,似乎看到了汉堡艺术剧院办公室里的几张惊愕不已的面孔。一想到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泪汪汪的眼睛,他不禁哧哧地窃笑起来,随即就欣喜若狂地到剧院上班了。 他准备到化装室去拜访多拉·马丁,但服装员告诉他,她正在跟“教授”谈话。 “这次我可特别使您称心如意了,”“教授”说,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多拉·马丁瘦弱的肩上,“这小子受聘了,他叫什么名字?” “亨德里克,”马丁笑了笑,“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以后您会注意这个名字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教授”傲慢地耸耸肩膀,他又转了转他的舌头,用刺耳的声音说:“我可不喜欢他,”“教授”终于脱口而出,“他是个太做作的演员。” “您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演员有意见啦!”马丁露齿而笑。 “我只对做作的蹩脚演员不满意。”“教授”似乎有点生气了,“例如省剧团里的地方演员。”他不高兴地回答。 马丁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眼睛也阴沉下来。“他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小声地说。“他肆无忌惮,”马丁莞尔一笑,“还是个十足的坏蛋。”她风骚地伸伸懒腰。这时,她那张聪明的娃娃脸往后一仰,说:“他会使我们感到意外的。”她把那陶醉的目光扫向天花板。 几秒钟以后,马丁急忙站起来,轻轻挥手把“教授”往门外赶。“到时候了!”她笑着说,“出去!您快出去!我该戴上假发了!” “教授”被赶到了门边,问:“您戴假发就不让人看吗?看一眼都不行吗?”他用贪婪的神色上下打量着马丁。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马丁恼火地摇晃着身子,“就是不行!我的睡衣要从肩上往下溜了。”这时,她把身子更紧地裹在色彩鲜艳的睡衣里。 “遗憾!”“教授”咬紧牙低声地说。在他周围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过于热情地来巴结他,这曾使他感到无聊。当他离开化装室时,他似乎感到马丁被单独留下后会变成水怪、妖精或是叫不上名字的其他稀奇古怪的生物。 这位著名的女演员以狡猾、奇特的方式,避开了“教授”的纠缠,保持了贞操。这件事使“教授”沉思,以致没有注意到,身穿演员服、头戴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微笑着向他致意的小伙子。后来,他才想起,站在那里向他恭候献媚的不正是那个“亨德里克”吗! 突如其来的新环境,使亨德里克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曾使他沾沾自喜的省级荣誉已留在了他的身后。现在他得从头做起,重新磨炼自己。他必须竭尽全力爬上去,爬到顶峰。他满意地感到自己的精力并没有消耗殆尽,尚有余力可供使用。他积极锻炼身体,脂肪几乎完全消失了,灵活的动作中充满了自信。善于微笑,善于使眼睛熠熠发亮的人,一定会胜利。他的声音充满了胜利的音符,其实胜利尚未到来,不过无须等待很久了。 正如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预言的那样,巴尔巴拉重新回到了亨德里克身边。她没有后悔这样做。巴尔巴拉以冷静而好奇的目光观察和关注着丈夫焕发出的新热情。她半嘲笑半钦佩地注视着洗心革面、胸怀大志的亨德里克。过去,亨德里克已开始发胖,是个在省里受观众欢迎的演员,他在汉艺餐厅围着桌子聊聊天,在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出租的舒适的住宅里当个资产阶级的丈夫。现在他变了,变得神经高度紧张。他和巴尔巴拉住在两间陈设简陋的房子里,这样反而使巴尔巴拉更为称心。晚上演出以后,她乐意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咖啡馆里同亨德里克相会,优雅的钢琴声荡漾在朦朦胧胧的屋子里,这里的糕点硬得像是黏土和纸板做的。这里碰不到熟人。 巴尔巴拉出神地倾听着亨德里克令人激动但又充满艰辛的事业上的进步。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真实的。在这低档的小咖啡馆里弥漫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中,他苍白的脸如腐烂的木头在夜晚发出磷光。他嘴长得俊美,有力的嘴唇微微向上翘起。亨德里克又说又笑,强有力的下巴,傲慢地向前突起,中间有一道明显的深纹,单片眼镜闪闪发光,一双长着红色汗毛的漂亮而又宽大的手,激动地玩弄着桌布、火柴或别的随手可以拿到的东西。 亨德里克绘声绘色地展望着他的希望、计划和未来。巴尔巴拉对他的雄心壮志表示支持,不再漠不关心地不闻不问,这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增强了他的荣誉感。同时巴尔巴拉也为他的前程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她那机智的圣母般的脸会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这不她老谋深算地穿上一件黑色丝绸连衣裙去拜访“教授”,向他转达了她父亲枢密院顾问的问候。这位统治柏林选帝侯大街各大剧院的巨头,热情地接待了他手下青年演员的夫人——枢密院顾问的女儿。枢密院顾问的大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而且最近他刚刚与文化部长会了面。“教授”的住宅可以称得上是当代统治阶层中显贵的宫殿,里面摆设着巴洛克式的家具、哥白林挂毯和古代名画。主人喜形于色地看着来客棕褐色的胳膊和机敏、忧伤的脸。他久久打量她后,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下,然后说:“噢,您原来是和‘这个亨德里克’结了婚,此人想必有两下子。” 当然,新环境对亨德里克大为有利,他同选帝侯大街各剧院的其他当权派,例如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的关系一直很好。剧务主任卡茨先生,在亨德里克面前早已无法摆出拿破仑一世的架势了,他们经常在一起玩牌。另外,他与伯恩哈德小姐的关系也很好,犹如昔日亨德里克同施密茨经理那样。伯恩哈德小姐是一个有影响力并且精神饱满的秘书,她体型矮小丰满,褐色的头发,嘴唇突出,戴着夹鼻眼镜。亨德里克才到剧院两周,尽管他还不会在办公室里坐在伯恩哈德小姐的腿上,但他竟然称呼冷峻的她“罗泽”,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只有他才可以使用这个称呼。许多演员至今还不知道,伯恩哈德小姐的名字叫“罗泽”呢! 同事们窃窃私语,议论他在柏林发迹的良好开端。他的娇妻拜访了“教授”,他和卡茨能在一起打牌,甚至能在伯恩哈德小姐的腮帮子上摸一摸。这一切将产生效果。 这真的奏效了,不久就明显地奏效了。起初,观众只在小角色里注意到他,但毕竟注意了他。报纸已经称他是“天才的亨德里克·赫夫根先生”。他在一出俄罗斯戏剧中,扮演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农民,他口出呓语,手舞足蹈,在舞台上踉踉跄跄,继而翩翩起舞。他的精彩表演,博得了观众的叫好。柏林观众为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教出来的勤奋好学的徒弟而感动,当他演出结束时,台下爆发出掌声。观众议论说这小子的舞蹈真有一股子疯狂劲儿!他们愿意看到他跳舞时脸部所流露的狂喜表情。在酒吧,伯恩哈德小姐的周围聚集着新闻记者和社交名媛,她强调说:“此人有酒神的精神。” 观众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几多欢乐几多愁,所以很快把这个狂热的舞蹈家的名字忘却了。而戏剧界却有知情人注意到了亨德里克在柏林的初步成果。首都正在议论他的第二次胜利。 在一出轰动一时的新戏里,亨德里克扮演的角色把观众和舆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观众更多地谈论演员的成功,同时也谈论这出感人肺腑的戏剧《罪孽》的作者。作者没有披露他的真实姓名。这个神秘的人物,一时成了咖啡馆、剧院化装室、休息室和编辑部热烈谈论的中心。作者使用了里夏德·洛泽的笔名。在这出悲剧里,作者惊心动魄地大量地描写了贫困、饥饿和邪恶。他打破了一切常规,标新立异,大胆而有效地使用象征派和自由主义的表现手法,揭露堕落和颓废、痛苦和怨恨。他把人们引进一个由悲惨、肮脏交织而成的迷宫。这是一出既恐怖又紧张的戏剧。作者究竟是谁?他在哪里?他必定是个愤世嫉俗者,也是远离市井喧闹的孤独者。他的独到之处,正是他天才的体现,他是个崭露头角的新秀。文化人却瞧不起他,他们认为,这位剧作家不是文化人。据深知内情的人透露,他是一个年轻的神经科大夫,住在西班牙。他拒绝答复任何来信,如要同他谈话,得几经周折,通过中间人。这一切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兴趣,在有文化教养的人群中受到热烈的讨论。 一个生活在西班牙的年轻神经科医生,其描写是真实的,作品受到信任,成功了。人灵魂的堕落,使人犯下滔天罪行,只有神经科医生才会这样熟悉内情。他对周围是多么了如指掌啊!剧中描写的罪恶,无奇不有!剧中受苦受难的人们,是一群被诅咒的人。每个出场的人物,似乎都在脑门上打着一个黑标记,这使格鲁内瓦尔德地区和选帝侯大街的太太们着了迷。 这出戏的各个角色,都演得非常精彩。然而最精彩的却是亨德里克·赫夫根,他演的是其中最邪恶的一个人物,他的表演惟妙惟肖,赢得的掌声最为热烈。他那灰暗的恶魔似的神色,毫无生气的说话声,毫无悬念地让观众看出他是最邪恶的人,一个罪大恶极的敲诈者。他诱人堕落的微笑,冷酷地把年轻人推向深渊。剧情描写一个年轻人公开自杀,而亨德里克在舞台上表演时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上叼着香烟,一只眼睛上夹着单片眼镜,逍遥自在地漫步在尸体旁。观众一阵颤抖,感到此人就是邪恶的化身。有时他自己也为其无法摆脱的邪恶感到恐惧。他的脸变得苍白和僵直,一双鱼一般呆滞的眼睛呈现出绝望的眼神。感觉敏锐的太阳穴上,痛楚的纹路在加深。 亨德里克给富裕的柏林西区的观众表演了人的极端堕落,他的演出成了轰动性事件。道德败坏是富豪们的美味佳肴,亨德里克为他们提供了这些美食。他演得多拿手啊!观众欣赏他那疲倦而又谨慎的表情变化,更欣赏他那温和而又阴险的举止。“他的动作像只猫,”伯恩哈德小姐爱慕地说,就是她,只允许亨德里克一个人称自己为“罗泽”,“一只坏猫!嘿,他坏透了!” 小剧院的同行们都在学着他说话的这副腔调:沙哑的耳语,有时变成迷人的歌声。 “现在不是证明我对了吗?亨德里克开始崭露头角了。”多拉·马丁对“教授”说。“教授”当然也不好再反对了。“是啊,没说的。”他的声音尖锐刺耳,舌头在两颊内来回摆动,眼睛闪出若有所思的光。他的内心深处认为“这个亨德里克”不怎么样,过去克罗格也有同样的看法,“教授”把亨德里克只当作一个“做作的蹩脚演员”。 他是个迷人的演员!评论家们这么认为,柏林的社会名媛这么认为,伯恩哈德小姐这么认为,连同行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点。《罪孽》这出戏之所以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皆要归功于亨德里克的高超演技。该剧计划反复上演很长时间,“教授”赚了一大笔钱。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在演出期间,伯恩哈德小姐和卡茨先生劝说他们那位显赫的领导人“教授”先生,破格地提高了亨德里克的报酬,尽管根本就没有合同要求他这样做。 也许这出戏有可能演出一百五十次甚至二百次,但关于剧作者的流言蜚语,使人们变得冷静了。突然有人说,作者根本不是居住在西班牙的怪异医生,不是探索人类灵魂深邃的愤世嫉俗者,不是一尘不染的天真无邪的人,他就是大家讨厌的卡茨先生。人们对循规蹈矩的卡茨竟然创作了《罪孽》这出戏,感到莫大的失望!顿时,大家开始认为这出戏是低级庸俗的恐怖情节的堆砌,是如此地乏味和微不足道。这是卡茨先生编造的,人们感到上当受骗了。权威界人士恼怒地问:卡茨先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又是从何时起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呢?卡茨是“教授”的业务顾问,这是令人羡慕的职位。不允许他冒充西班牙神经科医生,不允许他把人们投向深渊。最后,《罪孽》一剧不得不因此而撤销了。 任性的公众舆论,迫使卡茨倒台了。亨德里克却站住了脚跟,他以惊人的演技,博得了众人的欢心。舆论界称他为未来的巨人、正在升起的新星、伟大的希望。柏林的第一个戏剧旺季结束了,他感到满意、兴奋。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下一个演出期间的合同,按照新的约定签订了,“教授”不得已只好慷慨地把他的报酬增加了两倍。因为有人要挖墙脚,要把亨德里克挖走。“哦,您现在可以买许多新衬衣和香水了。”“教授”对这位戏剧界的新明星说。亨德里克像在赌场上赢了钞票似的笑眯眯地说:“‘教授’先生,我只使用科隆香水!” 夏季来临,亨德里克从他那两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搬了出来,在新西区帝国总理广场租了一套向阳的高档住房,买了许多衬衣、黄皮鞋和色彩明快的西服。他开始学习开汽车了,经与几家经销商讨价还价,最终买了一辆时髦的篷式汽车。 巴尔巴拉对刚刚取得一点儿成绩的丈夫寄予了厚望,她希望他能飞黄腾达,永远战斗不息。于是,她驾车到将军夫人的庄园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来拜访亨德里克,帮他布置新住宅。为他挑选钢质家具,并在墙上挂上凡高和毕加索作品的复制品。房间里显得有点儿空空荡荡,不过还具有高雅的情调。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对此赞叹不已。亨德里克像接受当之无愧的献礼一样,接受了她的爱情,这爱情似乎有增无减。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对他不再摆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她那柔和的黄褐色的眼睛,带着既伤感又贪婪、既消沉又眷恋的目光盯在她所崇拜的人身上。 “可怜的小安格莉卡,她想您想得都憔悴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告诉亨德里克。不过她却隐瞒了她和安格莉卡抱头痛哭的情节,她们为失去了心上人而难过,但这不过是她们的单相思而已。 亨德里克同意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陪他去电影制片厂。这年夏天是他初次拍电影。在一部名叫《贼喊捉贼》的侦探片中,他担任主角,扮演一个不知名的、头戴黑色假面具的神秘大亨。此人全身都是黑色,连衬衫也是黑的。黑色使人联想到漆黑的灵魂,这个“黑魔王”是一帮匪徒的头领。匪徒们制造假钞票,贩卖毒品,有时也去抢银行,并且多次杀人。影片告诉人们,“黑魔王”做尽坏事,不仅因为他贪婪成性,冒险取乐,而且因为他所信奉的原则就是胡作非为。由于与一个女子不愉快的经历使他开始仇视人类。杀人放火是他本性的需要,犯罪就是他的信念。在被捕前不久,他向同伙坦白了这点。匪徒们对他们的头子敬而远之。因为“黑魔王”过去并非惯犯,而是个骁勇的骠骑兵军官。在这场戏里,亨德里克演得惟妙惟肖。当魔王剥去假面具时,在笔挺的黑色帽子和深色的衬衣之间,人们看见的是一张青白得可怕的脸,不管他如何堕落,他始终显得高贵,脸部带着悲怆的表情。 大电影公司的权威们被亨德里克残酷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表情所折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亨德里克的演技别具一格,而且还多才多艺,权威们认为,无论在首都还是在地方,他演的戏卖座率都会很高。他们付给亨德里克最高的报酬,数目已超出了他的奢望。他不得不拒绝一部分聘请,因为他与“教授”订的合同约束了他。他越是深居简出,电影公司的老板就越是疯狂地追着他。他们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取得联系,要求在演出旺季重金聘请亨德里克参加几周的演出。电话、书信和商谈接踵而来,可谓应接不暇。然而,伯恩哈德和卡茨要求很高,甚至出重金也不能使他们动心,也不能使他们同意暂时转借他们的名牌演员。亨德里克变得奇货可居,大家都在争夺他。他在那高雅讲究的住宅里扬扬自得,自言自语,鄙夷地嘲笑舞台和电影界为争夺自己而展开的斗争。 真是发迹了!美梦已变成现实。亨德里克在思忖: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应该敢于幻想。美妙的憧憬正在变成现实,现实的要比幻想的好得多啊!他只要随意打开一张报纸,都能见到自己的名字。见多识广的伯恩哈德小姐,善于做这类广告。他的姓名正确无误,再也不会写错了。过去,在汉艺餐厅,他满怀嫉妒地觊觎着名角的荣誉。如今,他的名字如同著名演员一样,用粗体字印了出来。一次,一本重要的画报把亨德里克的照片在封面上刊登了出来。他想:克罗格看到了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还有门克贝格夫人、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先生,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些曾怀疑过亨德里克的才能、对他傲慢的人,见他青云直上,定会肃然起敬的。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的演期结束时,亨德里克已是大名鼎鼎的红人了。他事事称心如意,处处旗开得胜。在“教授”的各个剧院,他的发言权胜过剧院老板。不过老板很少待在柏林,大多数时间是在伦敦、好莱坞或维也纳。亨德里克控制了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像过去对待施密茨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那样,他粗暴地对待卡茨和伯恩哈德。亨德里克可以独自决定上演哪些戏,撤销哪些戏,他与伯恩哈德小姐一起安排演员的任务,分配角色。那些要求上演自己脚本的作者,向他阿谀奉承;要求登台表演的戏子,对他不断献殷勤;故作风雅的阔佬,讨好他:因为他是时代的风云人物。 一切如同在汉堡时一样,而这里规模不同,气派更大。他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有时会累得神经衰弱。一次在豪华的“野骑士”夜总会,亨德里克从凌晨一点坐到三点,周围麇集着一群崇拜他的人,而他则手执香槟酒杯,呻吟着从酒柜前的高椅子上溜了下来,他晕倒了,应该不是很严重,但周围的女士们都吓得尖叫了起来,浑身擦得香喷喷的伯恩哈德小姐照料着他(通常在亨德里克发病的时候总会有位忠诚的女士陪在他身边)。尽管如此,他倒乐意发病。歇斯底里小发作时,起初浑身轻度寒战,或一声不吭地晕倒了,后来痉挛性狂叫,四肢抽搐。折腾一阵以后,他像洗了一次治疗浴,精神振奋,精力充沛,又可去过他那骄奢淫逸的生活。 不久他就不再需要爆发他的神经危机了,因为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又来到了他身旁。在柏林的第一个冬季,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用威胁的口吻经常给他寄来错别字连篇的信,对此他都置之不理。由于巴尔巴拉忍受不了丈夫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社交活动,她来柏林的次数也日益减少。她那帝国总理广场旁雅致的新公寓经常空着,她宁愿住在枢密院顾问和将军夫人幽静的别墅里。巴尔巴拉几乎完全撤出了丈夫的生活圈。私生活的孤独,促使亨德里克给朱丽叶寄路费,让她到柏林来。没有朱丽叶的生活,缺乏激情。穿着高筒靴漫步在柏林红灯区的女人,趾高气扬,冷眼看人,但在亨德里克的心里她们代替不了朱丽叶,所以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二话不说来到了柏林。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亨德里克给朱丽叶租了一间房子,他俩每周至少幽会一次。他像作案的罪犯,把围巾一直缠到下巴,帽檐压得低低的,偷偷地溜去同情人幽会。“我这身打扮,要是有人当场把我识破,”他一边穿训练服,一边低声自语,“那我就完啦!一切都会变成泡影!”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使朱丽叶感到十分有趣。为了欣赏他那颤抖的身躯,也为了从他身上敲诈更多的钱,朱丽叶不断威胁说,她要到剧院去,当他一登上舞台,她就要像野猫那样尖叫起来。“听懂了吗,小乖乖!”她的揶揄显得有点儿残酷,“总有一天,我要真这样干,比如在下周隆重的首场公演时。我要穿上五光十色的丝绸衣服,坐到第一排去。大大出你的丑!”这位朱丽叶小姐兴奋得直搓手。在准备教亨德里克练习新舞蹈以前,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向他要了一百五十马克。随着亨德里克地位和声望的日益提高,她也讲究起来了。她使用高级香水,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真丝手帕,手腕上的镯子叮当响。她爱吃甜食,经常买果脯,她把买来的果脯放在好多大纸袋里,用那粗糙的手指捏着果脯,然后一点一点用嘴啃着吃。亨德里克也乐意为她出血。用这种简单生硬的方式让“黑色维纳斯”敲诈一通,他觉得颇有一番情趣。 “我像当初那样爱着你!”亨德里克对她说,“我比当初更爱你。你一旦离开我,我才完全明白,你对我是多么重要!这座城市里的女人,真令人倒胃口。” “那么,你的老婆呢?”来自原始森林的姑娘愤恨地笑着问,“你的巴尔巴拉怎样?” “喔,她……”亨德里克既苦闷又鄙视地说,随即把脸转到了暗处。 巴尔巴拉日益疏远柏林,枢密院顾问几乎不在首都露面。以往,每到冬天,他总要来几次,做做报告,参加一些重要的社交活动。枢密院顾问说:“我不再喜欢去柏林了。唉,柏林使我开始害怕了。因为那里将要发生令我毛骨悚然的事件,最可怕的是我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存在。世人瞎了眼,他们寻欢作乐,争吵,斤斤计较,而就在这时,天空乌云密布,可世人却见不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不,我已经不愿意留在柏林。也许我不会再来了……” 他还是来了一次,但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或到大学讲课的,而是就文化政策、政治和德国现状做一次长长的报告,演讲的题目是《暴行近在咫尺》,枢密院顾问在报告中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资产阶级知识界,警惕即将来临的风暴,这场风暴无耻地打着“觉醒”和“民族革命”的招牌,实质上意味着黑暗和倒退。这位长者讲了一个半小时,听众大声喧哗,有的鼓掌,有的喝倒彩。 这位资产阶级学者,曾访问过苏联,因而招致右翼的仇恨和民主党的怀疑。他利用在首都的最后一次机会,同许多有影响力的朋友,如政治家、作家和教授交谈。结果表明,彼此意见分歧很大。朋友们讽刺地问道:“枢密院顾问先生,您思想上的宽容到哪里去了?您的民主原则到哪里去了?您变得使我们几乎认不出您了。您的讲话让人觉得您更像平庸的激进政治家,不像有文化素养的人。一切有文化素养的人会认为:对纳粹党人只能采取教育的方法。要以民主为手段,千方百计去驯化这些人。不是去反对他们,而是去争取他们。我们要劝这些年轻人,支持魏玛共和国。而且,亲爱的枢密院顾问,敌人在左翼。” 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不得不听取某些意见。有人认为,纳粹内部“毕竟仍然存在健康的立志建设的力量”;有的说,“我们老一辈人对年轻人的民主激情,不要不理解就横加反对”;有的则认为,它关系到“德意志民族的政治本能”,它“健全的理智”防止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德国毕竟不是意大利”,等等。布鲁克纳感到沮丧和失望,他启程离开了柏林市,发誓永远不再回来。 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尽力逃避的那个社会,却是亨德里克深信可以大展宏图的沃土。 凡是有钱的或名字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人,一定会受到柏林沙龙的欢迎。在蒂尔加藤和格鲁内瓦尔德黑市商人的豪宅里,投机商、赛车运动员、拳击手和名演员荟萃一堂。一位大银行家为能邀请亨德里克·赫夫根光临而感到十分荣幸。当然,最好也能把多拉·马丁请到家里来做客,哪怕她待上十分钟也好,但是她谢绝了。 在午夜前,亨德里克决不露面。他演完夜场戏,还要赶到音乐厅演唱歌曲,唱一次七分钟,报酬三百马克。他到场后,向穿着时髦的观众表示敬意。观众们却对他哼起了那首著名歌曲中的副歌: 这么难以置信, 如此疯狂至极, 难道我已全然堕落? 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何? 亨德里克含笑致意,穿过人群,后面跟着两个忠实的侍从——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在观众中有故作风雅的犹太财阀,有思想激进而不学无术的文人和运动员。这些运动员从来不读书,因而受到文人们的推崇。“他看上去不是像勋爵吗?”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首饰丰盈的太太窃窃私语,“他的嘴多么性感!他的眼睛多么冷峻!他的晚礼服是用上等呢料做的,价值一千二百马克。”在沙龙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说:“亨德里克是多拉·马丁的情夫。” “不,他同伯恩哈德小姐睡过!”深知内情的人说。 “那他的妻子呢?”一个涉足柏林社交界不久,稚气天真的年轻人问道。回答他的是轻蔑的笑声。年迈的枢密院顾问,在政治上遭到反对和无端攻击以后,他的家庭不再受人尊敬。大家一致认为:对于搞不清的问题,学者不应该囫囵吞枣。此外,人们认为逆潮流而行是愚蠢的。一个现代人,对纳粹争取祖国前途的运动,应该有所理解,这个运动包含许多积极的因素,至于前进道路上的小小缺点,例如反犹太主义,迟早会改正过来的。 文人们认为:“自由主义已经过时,不会再有前途,这点我们不必再讨论了。”拳击手和银行家对此不持异议。 “赫夫根先生,您能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时来看看我们,这多么令人激动啊!”女主人对她迷人的来客献殷勤,同时把一小碟鱼子酱递给他,“我知道,您是个大忙人啊!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两位最最热烈崇拜您的人。这是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他在社会新闻栏目经常发表令人着迷的文章,这点您准知道。那位是我的朋友,法国著名作家皮埃尔·拉律。” 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是位灰发的潇洒男子,红润的脸上向外鼓着一对碧蓝的眼睛。他那妩媚的太太出身于贵族家庭,众所周知,他是靠太太的上层关系生活的。利用这种关系,他收集柏林社交界的种种传闻,发表在他在杂志上创办的小栏目上。在这声名狼藉的刊物上,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每周在“您晓得吗?”专栏里,发表闲聊文章。杂志之所以受欢迎,应要归功于这些妙趣横生的文章。例如有的文章写道:资本家甲的太太同抒情男高音乙去比亚里茨旅行;伯爵夫人丙,每天下午要到阿德隆饭店喝茶跳舞,她爱跳舞,不是因为那里的乐队水平高,而是同一个男妓去幽会,等等。米勒·安德烈埃先生善于用这类桃色新闻吸引和诱惑读者。他的奢侈生活,不是靠发表这类文章来维持,而是靠不发表这类“闲聊”文章捞到的大笔的钱来维持的。例如,有的太太们给米勒·安德烈埃汇寄巨款,请求他不要在专栏里提她们的名字。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否认,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是个卑鄙的讹诈者。可是,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亨德里克的另一个热烈崇拜者是皮埃尔·拉律。他长得又矮又小,他对亨德里克伸出一只小白手,用任性的女高音说道:“幸会,幸会,亲爱的赫夫根先生!请问您的地址在哪儿。”他熟练地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希望您下次到埃斯帕拉那达饭店的舍下就餐。”他低声说,语音如萧萧的长笛声。拉律先生有一张如老处女般尖尖的脸,脸上布满细纹,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双既锐利又咄咄逼人的眼睛里恍恍惚惚地闪出非常好奇的目光;他生命的真正动力和唯一内容,是用这双闪光的眼睛去追逐人们的姓名、地址,等等。拉律先生一天不结识一个新朋友,他就会悲惨地死去。然而,只要他待在柏林,不时地抬出知名人物以提高其身价,就会避免这种境遇。外国人在柏林沙龙里,特别受欢迎。一个德语讲得蹩脚的客人,犹如拳击手、公爵夫人和电影明星一样,给上层社会带来了体面,何况这位客人还是个洋阔佬,他为埃斯帕拉那达旅馆筹办风味别致的宴会时,荣幸地见过好几位国王,甚至认识威尔士亲王。对拉律先生来说,任何大门都是开着的,德高望重的德国总统也接见过他。他一方面同波茨坦最高级别、最反动的家族有来往;另一方面,又与左翼激进的年轻人有联系。他想把这批年轻人作为“我年轻的共产党同志”,带到银行经理的府上。 皮埃尔·拉律记下了亨德里克的电话号码以后,说:“昨天,我在冬季花园欣赏了您的表演。”他风趣地重复那人人会唱的叠句,“真是难以置信……”接着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秋风吹动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哈,哈,哈!”拉律先生大声地笑着,惨白的瘦骨嶙峋的双手,在胸前搓来搓去。尽管室内温暖如春,但他仍把脸深深地缩进了黑色的羊毛围巾中。 真是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德国的一切都金光灿烂,无与伦比,民众可以高枕无忧。 有危机吗?有失业吗?有政治斗争吗?共和国不仅失去了自尊心,而且连自卫的本能也丧失殆尽,她在全世界面前,忍受最无耻、最粗暴的敌人的嘲笑。这样的共和国还能存在吗? 富豪们正在豢养和支持敌人,能使他们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也许,政府会把他们的钱囊洗劫一空。柏林会发生会议厅激战和每晚的巷战吗?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每日都致死的内战?工人的脸会被年轻的褐衫队员踩碎、喉管会被割断吗?而他们伟大的人民领袖——“建设志士们”的头头、重工业资本家和将军们的宠儿,不正在无耻地公开打电报给残暴的凶手表示祝贺吗?同一个煽动家,要求公开赞同“长刀之夜”。正是他发誓:要让人头滚滚落地,而他自己只要求“通过合法道路”上台。难道只有他可以例外地逃脱处罚吗?他敢向全世界进行威胁和挑衅吗? 真是难以置信!政府改组了各部,新的成员并不比老的高明。难道应该这样彻底堕落下去?在德高望重的陆军元帅的府邸中,大地主们正在阴谋策划推翻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民主党人发誓:敌人在左翼阵营。自称是社会主义者的警察局长,下令向工人开枪,然而,却让那狺狺的吠声,日复一日地疯狂叫嚣。他要利用刑事法庭和“血洗”的手段,消灭现有的制度。 亨德里克·赫夫根擅长扮演优雅的流氓、身穿燕尾服的凶手、诡计多端的朝臣,他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觉,似乎与柏林市没有任何关系。他只知道舞台、摄影棚、化装室,以及几家夜总会,几个时尚豪华的沙龙。局势正在变化,他难道没有感觉到吗?魏玛共和国诞生时,人们对她寄托多么大的希望,如今她却奄奄一息。魏玛共和国的最后几年:一九三〇年、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的岁月正在消逝,亨德里克感觉到了吗?他演了这场戏再演下一场,拍了这部电影再拍下一部,就这么过着日子,他数着“拍影日”和“排练日”,未能觉察到雪在融化,枝头萌出了花苞或浓密树叶当头,微风拂香,世上还有花草、土地和流水。他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不知疲倦,他永远处于高度紧张的歇斯底里状态,享受命运的恩赐,忍受命运给予的苦难。他感到自己的命运非同一般,实际上命运无非是事业边缘粗俗而闪光的花饰。所谓事业,正濒于死亡,亵渎心灵,趋向灾难。 真是难以置信。他究竟干了哪些事,为了哗众取宠他到底想了哪些别出心裁的名堂,也不胜枚举。为了不受约束地利用每次出现的诱人的机会,亨德里克解除了同“教授”各剧院签订的合同。这使伯恩哈德小姐惊慌失措,苦恼至极。 他拍电影赚钱,剩下的时间他到处为剧院演戏或编剧。人们可以在银幕上、舞台上见到他穿着各种盛装艳服的形象:穿刺绣服饰的十八世纪贵族,头戴王冠的东方君主,穿古罗马宽外袍的人,摇身一变,又成了普鲁士国王或穷困潦倒的英国勋爵。还有一些世俗的形象,如身穿高尔夫球衫、睡衣裤和燕尾服的各类人物。在大型轻歌剧里,他装腔作势地演唱无聊的小调,只有笨蛋才会认为这些小调妙趣横生;在古典戏剧里,他的动作潇洒又懒散,给人的印象是:席勒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成了博人一笑的滑稽戏,布达佩斯或巴黎按廉价剧本上演的笑剧,经他略施小技,便能哗众取宠,使观众忘却这是毫无价值的拙劣之作。“这个亨德里克”真是无所不能啊!但是如果对他的成就逐一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任何成就都不是一流的,当导演,他永远达不到“教授”的水平;当演员,他不是劲敌多拉·马丁的对手。多拉·马丁是天上的第一颗明星,而他则是闪烁着划过天空的彗星。他的成绩是多方面的,这使他成名,从而声誉不断提高。观众对他的整体评价是:通过努力他难以置信地成功完成了多项任务!评论家们则以高雅的言辞重复了同一评语。 亨德里克是激进资产阶级和左翼媒体的宠儿,也是上层犹太沙龙里的红人。他不是犹太人,因此他在社交界尤其吃香。柏林的犹太上层人物“留金黄色头发”。右翼激进报刊,则日复一日怒气冲冲地宣传通过激进的“净化论”(鲜血与土地)净化血统和占有土地,恢复德意志文化。他们对演员亨德里克持怀疑和反对态度,把他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他偏爱法国戏剧,混迹于上流社会,但又显露出极端的反民族情绪,主张世界大同,加上犹太报刊编辑写杂文为他捧场,这些都促使他成了可疑的人物。他拒绝上演民族主义戏剧,招致这类剧作者的怨恨。例如,凯撒·冯·穆克是正在兴起的纳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文艺界的代表,他在剧作中用绞死犹太人与枪毙法国人等内容来代替民族间的对话精神。凯撒·冯·穆克把瓦格纳的一出歌剧做了新的改编,亨德里克上演该剧,引起了轰动。人们称他的表演是“迎合低级趣味的最拙劣的艺术,是腐败的实验,是深受犹太人的影响,是对德意志文化遗产的疯狂亵渎”。“赫夫根先生讥讽的言辞漫无止境,”凯撒·冯·穆克写道,“为了给选帝侯大街的观众提供新的消遣,他竟然冒犯德国最伟大、最受人尊敬的艺术巨匠——理查德·瓦格纳。”亨德里克和一些激进的作家,对文人们宣扬“血统论”和主张夺取领土一类的胡言乱语,感到极为有趣。 亨德里克同共产党和半共产党人保持着联系。有时,他在位于帝国总理广场的寓所里设宴招待年轻的作家和共产党的干部,用招摇的言辞一再向来者表白,他同资本主义势不两立,他热切希望爆发世界革命。他同革命者交往,不仅因为他认为革命者有朝一日真的会上台,花一笔钱是值得的,而且因为自己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归宿。人往高处走,亨德里克并不满足于当一个只会赚大钱的戏子。他不愿意把全部精力消耗在目前的行当中,他一方面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行当,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相当蔑视这个行当。 亨德里克吹嘘自己的生活内容之丰富是他的同事们无法比拟的。例如多拉·马丁,就是这个了不起的多拉·马丁,虽然名气比他大一截,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又怎样呢?她做梦都忘不了报酬,时刻希望能签订拍新片的合同。亨德里克如此这般评论多拉·马丁,其实他对她却一无所知。 他同原始野人朱丽叶的关系,不仅仅是两性的,而且是复杂的、神秘的。亨德里克珍视这种微妙的关系状况。有时,他也认为,他同被他称为善良天使的巴尔巴拉的关系远没有了结,而是藕断丝连,还可以擦出火花,带来奇迹和惊喜。当他内心的这些想法在脑海中掠过时,他总忘不了巴尔巴拉,总要把她牵扯上。可实际上,他同巴尔巴拉的关系正日益淡化。 他内心世界中最重要的成分是革命信仰。他从不否认这一凸显其追求正确性的不寻常标志,这使其比柏林的其他一般性演员更显得出类拔萃。为此,他积极而巧妙地同乌尔里希斯保持着友谊。乌尔里希斯放弃了汉堡艺术剧院的工作以后,在柏林市北经营一个政治话剧团。 “现在,应该把我们的全部精力投入政治活动,”乌尔里希斯说,“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决战时刻已经来到!” 乌尔里希斯的“海燕”剧团,以演员卓越的表演技巧和剧本辛辣的讽刺内容,不仅仅在工人阵营引起了轰动,还影响了其他阶层。参加剧团的人员中,除著名的作家与演员外,还有年轻的工人。亨德里克认为,自己可以在“海燕”剧团的小小舞台上抓住难得的机会大显身手。就在乌尔里希斯为俄国作家的访问举行的欢迎仪式上,他向观众宣布了一个特别的消息:国家剧院著名演员亨德里克将客串演出。乌尔里希斯还未介绍完,亨德里克已从幕后矫健地走到了台前。他身穿最朴素的灰色西服,也没开自己的奔驰汽车,而是坐出租汽车来的。“不要提著名的!不要提国家剧院!”他用清脆嘹亮的声音做了演讲,以优美的姿势举起双臂,“我是你们的同志亨德里克!”大家对他报以欢呼声。翌日,严肃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评论家伊里希博士在《证券交易报》上写道:演员亨德里克一举赢得了柏林工人阶级的心。 由于以往戏剧演出都安排在柏林西区,以追求最大的商业利益,这受到了居住在柏林市郊的无产阶级的反对。现在亨德里克到市郊这些小地方来,演出时出现的这番如此感人的景象,使人们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亨德里克属于先锋派!对他自己来说,这是一种内在意识的驱动,而对于像伊里希这样的文学界成员来说,在谈论亨德里克时更应该了解这个思想。凯撒·冯·穆克这类可笑家伙的无端攻击无疑就证明了这点。亨德里克也是文学先锋!对瓦格纳歌剧作新的改编,这种大胆的尝试,当然会引起落后的顽固派的勃然大怒。他老调重弹,声言要建立一个先锋“实验舞台”,上演现代室内剧。这美好的计划,如同他在汉堡想建立革命剧团一样,没有付诸行动。可他常常津津乐道,吊人胃口。多年来,使许多年轻演员和作家陶醉于这项计划。他既然是革命的中坚分子,当然要为此付出努力。经乌尔里希斯的介绍,亨德里克把募捐来的钱献给了共产党的一些基层组织,虽然捐的钱并不多,但他却赢得了声誉。 谁能说他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正积极争取实现当代的伟大目标,解决时代的重大课题,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亨德里克对自己的激进思想扬扬自得,因此他瞧不起巴尔巴拉的不坚定性。他认为,巴尔巴拉在枢密院顾问的豪宅和将军夫人的庄园里过着悠闲、自私的生活,沉溺于知识分子怪僻的追求和忧虑中。 对巴尔巴拉的忧虑或追求,亨德里克又了解些什么呢?他对整个人类又了解什么呢?他对人类与政治不都一样不了解吗?现在小柏克真的成了他的仆人。皮埃尔·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那达饭店设丰盛晚宴招待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同志”,亨德里克关心他们吗?难道他会更多、更深切地去关心被自己称为是“生命中心”的那些女人吗? 亨德里克是否重新考虑过情人朱丽叶的内心活动呢?他认为朱丽叶会变得惊人地残忍和快乐。朱丽叶得到了许多钱,又可以挥舞鞭子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然而,亨德里克从来没有思考过,非洲女郎用阴郁的神情盯着他用意何在。捉摸不定的命运,把异族少女从风光明媚的大自然抛进了这个声名狼藉的文明世界,她是否思念家乡,盼望回到更漂亮的非洲去呢?她那神秘莫测的心,是真正爱上了这位脸色惨白、追求痛苦的朋友,还是开始恨他呢?这一切,亨德里克都不理解。对于他来说,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只是个具有魅力的野蛮女性、野美人。只要他向她屈服,就永远能从她那里吸取新的力量。 他不了解朱丽叶,同样也不了解巴尔巴拉,也不了解自己的母亲贝拉。可怜的妈妈的来信,他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她诉说:“丈夫克贝斯和女儿约茜是两个活跃而又十分轻浮的人,他们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父亲克贝斯的生意彻底破产了。经济危机!”贝拉夫人在信中怨天尤人地写道,“你善良的父亲也成了危机的牺牲品。他的全部投资和存款化为乌有。要不是儿子在关键时刻汇来一大笔款,可怕的灾难会吞掉整个家庭。”妹妹约茜还是老样子,每半年至少要订一次婚,每次订婚总是那么不称心,每次解除婚约,母亲总感到松了一口气。 尼科勒塔到柏林来过一次,但待了没多久就被她的丈夫马德尔用一封威胁埋怨的电报催了回去。“我和他一起生活,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尼科勒塔声称。如往昔那样,竭力让自己的眼睛闪亮。后来,真相大白:两年以来,马德尔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尼科勒塔在他身边充当护士,陪他度过了艰难时光。当谈到这位天才对自己表示真诚的感谢时,她从内心发出了温柔的微笑。 “现在他的身体好多了。”她充满希望地说,“不久我们要到南方去,他需要阳光。” 亨德里克虚伪地吹嘘的“生命中心”,尼科勒塔也有。精神抖擞的乌尔里希斯也有,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天准会到来!”他深信不疑地向自己保证,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保证。小伙子米克拉斯,从内心深处发出充满自信的声音:“这天一定会到来!”他所指的是“元首”上台的那天。届时,他的敌人将全被消灭,而首先要消灭的是那最可恶、最令人讨厌的敌人——亨德里克。米克拉斯怀着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看着敌人飞黄腾达。仇人的垮台,将是那“伟大日子”的最令人幸福的事件,也是具有伟大意义的一件事。米克拉斯,正如他的政敌乌尔里希斯一样,演戏仅仅是为了伟大的目标。他早已不演戏了,他在为纳粹青年运动工作。他的任务是为露天剧场和会场排练“元首”统率下的“青年”举行庆祝和宣传活动的场景。这项工作使他那无知而热烈的心得到了安慰。在米克拉斯的指导下,他的青年同志们在咆哮,声称他们要打败法国人,永远忠于领袖。米克拉斯现在看上去要比在汉堡时健壮和活泼多了。他面颊上的黑坑几乎没有了。 这个日子正在临近:炽热的信念激励着米克拉斯、乌尔里希斯前进和其他数以百万年轻人的热情。亨德里克在等待何种日子呢?他等待的只是扮演新的角色。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演出旺季里,为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国家剧院重新排练《浮士德》,亨德里克扮演的角色是梅菲斯托。 这次亨德里克扮演的是个大角色,“混沌之子”——梅菲斯托。他从来没有像这次演戏这样卖力气。扮演梅菲斯托应成为他的杰作。他要把黑暗王子演成无赖,表现出天帝以无限慈悲的心,把这个无赖当作某种恶煞,使人认为同他打交道还是值得的,因为在一切作恶多端的妖魔里,他制造的麻烦最少。他演的是悲剧小丑——丑角中的恶魔。面孔上擦上一层白粉,光秃秃的脑袋上也擦上一层白粉,眉毛画得高耸到荒诞的程度,鲜红的嘴唇拉得长长的,微笑像是硬逼出来似的。两只眼睛和提高的眉毛之间显得宽阔,同时闪烁着几十种不同的色彩。专家们可以从他的脸谱上欣赏到特等化装技术。五光十色,交融在梅菲斯托的眼睑上和弯弯的眉毛下:黑变红,红变橙黄,又变成紫色和蓝色,银色光点闪耀其间,点点灿灿的金粉巧妙地分布在各处。这魔王宝石般诱人的双眼之上,那颜色是多么光怪陆离啊! 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时,身穿黑色丝质紧身衣,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他的动作轻盈而准确,诱人而又令人迷惑不解。从他那永远挂着微笑的猩红的嘴里,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格言和诡辩的笑话。这个潇洒得可怕的小丑,一会儿变成一条长鬈毛狗,一会儿从桌子的木头里,变出了葡萄酒,而当魔鬼兴致勃勃时,他敞开斗篷飘荡于空中,谁也不会怀疑,梅菲斯托的魔法无比强大!全场观众感到:梅菲斯托有力量,他比天帝更有威力。有时他乐意去拜访天帝,又以某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蔑视天帝。可是他有蔑视天帝的资本吗?当然,他藐视天帝的充分理由是:他比天帝更风趣、更博学,但也更不幸。也许其更强大的秘密正是其遭遇到的不幸灾难。天帝让前来参加“赛唱”的人们赞美自己优美的创造。伟大的天帝助人为乐,无比乐观,但这些美德与魔鬼可怕的忧郁、极度的悲哀相比,似乎又显得纯真、可敬。瞬间,那心爱的天使变成了恶魔,他受到诅咒,堕入深渊。他的活泼可爱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他突然陷入了忧郁和悲哀。这时,一阵寒战向柏林国家剧院的大厅袭来,因为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的嘴里吟诵出这样的词语:? 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霎时间,他站着一动不动。是因为痛苦吗?两眼在斑驳的粉彩中闪耀出绝望的目光。天使们又在天帝的四周自得其乐地翱翔,他们对人类丝毫也不了解。然而,魔鬼却了解人类,他探索到了人类的邪恶天机。 《浮士德》的首场公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而演员亨德里克把自己关在化装室里,他需要安静,谁也不见。这时,有位女客来访,是多拉·马丁,小柏克不敢阻拦。一般来说,马丁是不看别人演戏的,今晚她却来观摩,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小柏克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意,然后把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打开。 亨德里克和马丁——他的同行冤家,两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亨德里克因刚才的演出极度兴奋而筋疲力尽,马丁则因有不解的忧愁而尽显憔悴。 “演得很棒!”马丁低声而平静地说。亨德里克还没来得及请她坐下,她就倒在了一把椅子上。她蜷缩在窄小的椅子里,把脸、宽阔的额头、孩子般沉思的大眼睛,都深缩在棕色的皮领子里。“演得真棒,亨德里克!我知道您有这么一手,演梅菲斯托是您的拿手好戏。” 亨德里克背向着她坐在梳妆台前,通过镜子对她微笑,“多拉·马丁,听您这话,您好像生气了。” 多拉·马丁依然用平静而客观的语调说:“亨德里克,您错怪人了。我对暴露本来面目的人根本不生气。” 这时,亨德里克把脸转向马丁,这是一张已经抹掉了魔鬼眉毛和眼睑色彩的脸。“谢谢您今晚光临。”他说话时双眼对着她闪闪发光。 但是,马丁鄙夷地摆了摆手,好像在说:现在,我们不要开这种玩笑吧!亨德里克却装作没有注意到这点,温情脉脉地问道:“马丁,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开始学英语。”马丁回答。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英语!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学英语?” “因为我要到美国去演戏。”马丁用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由于他一直装得茫然无知,马丁有点儿不耐烦,她解释说:“这里的戏已经演完了,亲爱的,难道您还没有觉察到这点?” 亨德里克有点儿被激怒,“您在说些什么呀,多拉·马丁!您的一切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您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许多人,可以说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您、欢迎您。您很清楚,我们中间没有谁,能像您这样受到人们的爱慕啊!” 这时马丁的笑有点儿悲哀和嘲讽的味道。亨德里克只好一声不吭了。“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我!”她用疲惫、沉闷的声音轻蔑地说着。而后,她耸耸肩膀。沉默了一会儿,她目光从亨德里克身上移到光秃秃的墙,并说:“观众将会另有所爱。” 亨德里克继续结结巴巴地争辩说:“但是,剧院总是要做生意的啊!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人们总是要看戏的。” “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马丁轻声地重复这句话,然后突然站起来,“我祝您万事如意,亨德里克,”她说的很快,“我们要很长时间见不到面啦,过几天我就要动身了。” “这几天就走吗?”亨德里克迷惑不解地问她。 马丁那黑色的眼睛盯着远处,说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补充说,“但是,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您是会走运的。” 与她瘦小的身材相比,她的脸似乎显得大了一点儿。现在,在她满头红发衬托下的脸上,泛起了自豪和惋惜的表情。她慢慢地打开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静静地离开了。 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 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天空已乌云密布。上帝把脸转了过去,再也不愿见到这个国家。血泪汇成的江河,淌过所有城市的大街。 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大地已积满污泥浊水,谁也难以预料何时才能把它荡涤。如何去赎罪?这个国家对人类要做出何等巨大的贡献,才能洗刷掉这奇耻大辱! 污秽的谎言甚嚣尘上。它咆哮在会场,充斥于电台、报刊和银幕。它张开血盆大口,从嗓子眼里喷出瘟疫带来的恶臭。瘟疫把许多人从这个国家赶走了。对被迫留下的人来说,这个国家已成为监狱—— 一个臭气熏天的地牢。 灾难终于降临,天启四骑士已经夺路而来,他们在这里下马歇住了脚,纠集一支令人可怕的军队。他们妄想从这里出发征服全球,今天尚在嘲笑他们的人,明天就会被他们征服,倒在他们面前。 我们的国家被黑暗笼罩。邪恶的人在各地流窜。在他们或他们卑鄙的帮凶面前,真理的光芒则被泯灭。 那个被米克拉斯和一大批绝望而无知的青年崇拜为“元首”的家伙,拼命地叫喊着。他在德高望重的帝国总统和陆军元帅那里大搞阴谋,终于篡得帝国总理的宝座。这时期,演员亨德里克正在西班牙的马德里郊外拍摄电影外景。他在一部侦探影片中扮演仪表堂堂的骗子的角色。一天晚上,紧张工作完毕,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饭店,进门时从门童那里买了一份报纸,一看吓了他一跳。怎么可能?这个常咆哮、吹牛的家伙,过去常常成为才华横溢且思想进步的朋友嘲笑的对象,眼下竟已一跃而成了全国最有权势的人!亨德里克想:这确实令人讨厌、令人恶心、令人意外!我过去认为,对纳粹分子不需要过于认真,而现在觉得这真是上当、失败了! 里茨饭店的大厅里,各国旅客在议论德国发生的灾难以及交易所由此而引起的行情变化。人群中有身穿米黄色春装的亨德里克。可怜的亨德里克一想到他面临的命运,脊梁骨上就一阵冷一阵热。他得罪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家伙现在也许要向他报复了。例如凯撒·冯·穆克。唉,当时真不该拒绝上演他的以“鲜血与祖国”为主题的剧作,和他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僵该多好啊!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现在领悟到了,但为时已晚。许多纳粹分子是他的死对头。这个大无畏的亨德里克甚至都不得不想到那犟小子米克拉斯,他现在有什么办法来弥补汉堡艺术剧院那次不幸的冲突呢!还有洛特·林登塔尔,当时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谁会料到这结局会这样惨呢?甚至她很可能突然成为对他具有举足轻重之关系的人物。 亨德里克两腿哆哆嗦嗦地踏进电梯。他取消了晚上与别人的约会,并在自己的房间里订好了饭。喝了半瓶香槟酒后,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些了。 一定得冷静,得镇定,不要惊慌失措。那个所谓“元首”当上了帝国总理,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尽管如此,他还不是独裁者,也可能永远不会是独裁者。“把他扶植上台的那些德国民族党人,决不会让他把事情搞得失控。”接着他又想到那些强大的反对党,它们现在都还存在。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会起来反抗的,也许会武装反抗。亨德里克坐在他饭店的房间里,喝了半瓶香槟酒后,这样思忖着。一想到未来的艰苦斗争他就浑身冒冷汗。没事,离纳粹建立暴政还远着呢!说不定这期间形势会骤变:想把德国人民置于法西斯统治之下的企图,也许最终会引发社会主义革命。这是十分有可能的,到那时将证明演员亨德里克能神机妙算并具有远见卓识。相反,假定纳粹分子继续执政,归根结底,他亨德里克对他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属于无党派,也不是犹太人。尤其是他不是犹太人,亨德里克想到这点顿时感到无限宽慰和意义重大。他过去从未把这点作为求之不得的优越条件!他不是犹太人,凭着这点,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甚至他在“海燕”剧团中扮演过“同志”受到热烈欢迎这件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他是金发莱茵人,他父亲克贝斯也是金发莱茵人,后来因经济困难才变得颓废。而且,他的母亲贝拉、妹妹约茜都是地地道道的莱茵金发女子。 “我是一个金发的莱茵人。”亨德里克在内心安慰着自己。香槟酒和其乐观的政治背景使他兴奋,他充满信心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局促不安起来了。那些从未参加过“海燕”演出,也没有被凯撒·冯·穆克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的同事会怎样对待他呢?当大家一起出去拍外景时,他已神经质地感到同事们对他变得冷若冰霜。只有那个扮演丑角的犹太人愿意同他多谈,这更是令人忧虑的迹象。由于亨德里克陷于孤立,便感觉自己仿佛是个殉道者,这就使他变得倔强和暴躁。他对那个犹太人说,纳粹分子很快就筋疲力尽,而且表现得荒谬愚蠢。但那个矮小的犹太人却胆战心惊地说:“噢,不会这样。他们上了台,就会长久待在台上。上帝保佑,希望他们理智些,对我们宽容些。我想,只要安分守己,也许不会叫人感到过分为难。”这是丑角的希望。亨德里克基本上也抱着同样的希望,但过于自信。 由于天气不好,德国演出组有几天不能到野外拍电影,不得不在马德里待到二月底。从国内传来的消息矛盾百出,非常令人不安。柏林欢迎纳粹帝国总理而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这毋庸置疑。如果可以相信报刊消息和私下传闻的话,那么在德国南部,尤其在慕尼黑,形势迥然不同。据说,巴伐利亚要求脱离帝国而独立,宣布恢复建立维特斯巴赫王朝。也许这是无稽之谈或故意夸大之辞。不要过多解读宣传性的渲染,而对新政权公开表示同情,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些。 在马德里拍侦探片的德国演员们也持有这种态度。一个受青年人爱慕的演员(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他的名字相当长,发音像斯拉夫语)突然宣称,他参加纳粹党已经好几年了,这一点他过去一直守口如瓶。同他搭档的是位女演员,眼睛乌黑而温柔,鼻梁微微弯曲,显然不是纯日耳曼血统的人。她透露自己同纳粹党某高级干部关系密切,似乎已订婚。那个犹太喜剧演员变得越来越忧郁了。 亨德里克决定采取简单而有效的策略——保持神秘莫测的深沉,不让任何人发觉他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忧虑。伯恩哈德小姐和其他忠于他的人,从柏林来信论及的消息,使他垂头丧气。伯恩哈德小姐写道:我们大家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她还隐隐约约地提到纳粹分子多年来制定的“黑名单”上有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教授”、亨德里克·赫夫根。“教授”在伦敦,考虑暂不回柏林。伯恩哈德小姐劝亨德里克学学“教授”,下一阶段要远远地离开德国首都。他读着读着,内心一阵阵地发凉。他刚成为社会精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逃犯?要在当前局势下保持冷静,露出其拿手的微笑,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拍片组准备回国,甚至连扮演小丑的犹太人也愁眉苦脸地把铺盖卷好了。这时,亨德里克才声称他要去巴黎商谈一些重要的拍片问题。他内心想:我必须争取时间。现在到柏林去抛头露面不会有什么好处。过几个星期也许会风平浪静。 令人拍案叫绝的意外事情还在后面呢!当亨德里克抵达巴黎时,首先听到的是德国国会大厦纵火的消息。亨德里克就他多年扮演流氓角色的经验,就能猜到这桩案件的内中奥妙,他对黑社会的卑鄙勾当具有天才的理解本能,立即猜测到谁是这次挑衅性暴行的罪魁祸首。纳粹分子卑鄙而拙劣的伎俩,在亨德里克所演的电影和戏剧里早已运用,并且还有过之。亨德里克抑制住心头对纵火事件的恐惧,但同时内心又夹杂着一种喜悦之情。冒险家们的卑鄙动机,使他们采取了十分无耻但又很容易被人识破的欺骗行为。他们之所以能得逞于一时,是因为在德国国内没有人敢于起来揭露,国际上,各国政府又持明哲保身的态度,他们不考虑欧洲人生活中的道德准则,更不愿介入这个没落帝国的阴谋事件中去。 “邪恶势力有多么的嚣张!”亨德里克感到一阵畏惧,“他们为所欲为,而又得不到任何报应!世事真像我常演的电影和戏剧中的情节那样。”这是他此时最大胆的想法。他第一次隐约地感到(然而他又不愿公开承认),自己的本性同那骇人听闻的焚烧国会大厦的卑劣心态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当然,亨德里克最初不愿过多考虑纳粹恶棍的心理状态。他忧心忡忡,得先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出路。国会纵火案发生后,在柏林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一些人被捕了,其中有乌尔里希斯。伯恩哈德小姐放弃了选帝侯大街上那些剧院里的工作,慌慌张张地逃往维也纳。她从那里写信给亨德里克,要求他千万别回德国去。“你的生命危在旦夕!”这是伯恩哈德小姐从维也纳布里斯托饭店给他发出的警告。 尽管亨德里克认为伯恩哈德小姐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但他还是忐忑不安。他一天又一天地推迟了动身的日子,无所事事而惊恐不安地在巴黎街头逛荡。他对这座城市很陌生,但又没心情去欣赏她迷人的风光。 这苦涩的几周,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最痛苦难挨的几周。他没有见到任何人,虽然知道有几个熟人已经到达巴黎,但不敢去同他们取得联系。他同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呢?他们会慷慨激昂地控诉德国所发生的事情,但这无疑会使他的神经更加紧张。而实际上亨德里克的紧张心情正变得更糟糕、更可怕。这些人已经断绝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因为他们痛恨国内的暴君。他们都成了流亡者。“那么我也是其中之一吗?”亨德里克不得不焦虑地问自己,不过他内心深处又竭力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由于他在饭店的客房里,在桥上,在街头和咖啡馆度过许多孤寂的时光,所以心头就涌起一种愠怒的反抗情绪,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能迸发出的最好的感觉了。他想,我有必要向那帮凶残的匪徒乞求宽恕吗?难道我就必须依靠他们吗?我不是已经有了国际知名度吗?我到哪儿都能生存,当然不会太容易,但我总能渡过难关。这真让人欣慰!国内乌烟瘴气,但我为自己能主动摆脱它而感到自豪,我将大声疾呼去声援反抗血腥统治的英勇战士。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我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和高尚!我的生命有了多么新的意义,多么新的尊严啊! 这种慷慨激昂、自我欣赏的情绪,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当这种情绪涌现时,他就迫切地想要同巴尔巴拉见面,促膝交谈。他曾经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她啊!然而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待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对什么也不关心,”他在冥思苦想,“我早就对她预言,她会发现法西斯暴行的诱人的一面。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当了殉道者,流浪在这异国他乡,而她也许正在同这些杀人犯和打手开心地聊天呢,如同过去她喜欢和米克拉斯闲谈一样。” 当他孤寂难当时,很想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从柏林到巴黎来。要是重新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抚摸她粗糙得像树皮一般强劲的手,他将会何等地精神抖擞、精力充沛啊!离开德国,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一起开始放荡的新生活,啊,这该有多美好啊!难道这不会发生吗?难道这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吗?他只需向柏林打个电报,第二天“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就会到达,穿绿色高筒靴,手提箱里藏着那根红鞭子。亨德里克正做着甜蜜的白日梦,梦的中心人物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用醒目的令人兴奋的色彩描绘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他们可以作为一对舞伴在巴黎、伦敦、纽约等地表演舞蹈,并以此为生。亨德里克和朱丽叶是世界上两个最优秀的踢踏舞演员。但跳舞不会让他们永久地满意,亨德里克打算冒点儿风险。一对舞伴可以成为一对骗子手,他在电影和戏剧里经常演社交界的时髦罪犯的角色,如今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来扮演一下这一类角色,既充满危险又具有不堪设想的后果,这该是多么有趣啊!在这个可恶的社会里到处可见法西斯苍白可怖的面容。同一个野性十足的美女,肩并肩地在这样的社会里去招摇撞骗,是何等诱人的梦啊!几天以来,亨德里克都陶醉在这种美梦里。正当他要给那位黑公主朱丽叶发电报,为实现美梦迈出第一步之时,他收到的一条消息顿时彻底改变了他的处境。 这封重要的信来自小安格莉卡。谁会想到,正是这个被亨德里克经常瞧不起的小女孩竟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亨德里克很久没有想到小安格莉卡了。现在他回忆起她的容貌来:像一个十三岁男孩那样可爱而腼腆的小脸蛋,眯着的一对近视但明亮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她始终泪流满面。小安格莉卡不是常常流泪吗?他不是经常惹得她哭泣吗?亨德里克记忆犹新,他对待小安格莉卡经常很粗鲁,而小安格莉卡无视他的粗暴,那一颗执着而温柔的心始终忠实于他。亨德里克此刻十分惊讶,因为他经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周围的人是自私自利和卑鄙无耻的。人们良好的品行、诚实的善举,他都漠然处之。对饭店房间的四壁和家具,他已看腻,在这房间里,他已感觉百无聊赖,可是当他读完安格莉卡的信后,仿佛恢复了意识,禁不住哭了。不仅是紧张不安和过度兴奋使他呜咽,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感动使他眼睛湿润。安格莉卡为了他曾扑簌簌地不断流泪,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亨德里克在哭泣,而且是她的爱使得他那冷峻的眼睛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过去付出太多的痛苦,如今得到了令人安慰的补偿。 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诉亨德里克,她在柏林担当一些电影中的角色,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并提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导演意欲同她结婚。“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写道。亨德里克读到这句话时,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这么一种人:尽管那个导演的爱慕和追求是多么的诱人,但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她执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把感情浪费在不理睬和蔑视她的那个人身上。 在电影拍摄场,安格莉卡认识了洛特·林登塔尔,即以前在耶拿市轮演剧团常常扮演失恋女子的那位女演员,后来成了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时又是一名纳粹空军军官的情人。亨德里克通过阅读报纸上的有关报道一直关注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从而知道,那位空军军官是新帝国强有力的实权派。所以,洛特·林登塔尔也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安格莉卡准备在她面前为亨德里克说情。 她在信内,以崇拜的语调描绘了林登塔尔的魅力、聪颖、温柔和端庄。安格莉卡认为,这位亲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会在她权势显赫的情夫那里替亨德里克说好话。她确实这样做了,还竭力为戏剧界人士开脱。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情有独钟。他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身体丰满、多愁善感的舞台演员。只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仅仅涉及如一个演员的前途这类无关紧要的事,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诉林登塔尔,亨德里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国来,这位权势人物的情妇富有同情心地笑了。“这人怕什么呀?”她问,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亨德里克不是犹太人,而是金发的莱茵地区人,他又是无党无派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林登塔尔小姐见过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这类人我们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位尊贵的夫人说着,并答应当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钱有势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担保说,在座者对她用这样亲切随便的词句谈论令人恐怖的当权派,不禁肃然起敬,“他也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尽管亨德里克过去采取过种种过火的行动和做过某些小小的蠢事,但只要他是个有水平的艺术家,我老公就会谅解的。归根结底,人首先还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尔的话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说的明确而认真,而且她说的话是算数的。当那权贵晚上来看她时,她就求他:“亲爱的,帮个忙吧!”她将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场公演的一出喜剧中担任主角,她这次考虑让亨德里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档。“扮演那个角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说,“我初次为柏林的党内同僚们演出,你当然也关心我应该有个好的搭档啊!”这位将军问道,亨德里克是不是犹太人。当他了解到亨德里克不仅不是犹太人,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莱茵地区人时,他答应说:“不管这个家伙过去做过什么坏事,都不会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尔立即把这次谈话的有利成果告诉了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后者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转危为安的喜讯,写信告诉了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了!他不再孤独地徘徊在圣米歇尔大街、塞纳河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了,其实本来他就没有兴趣去欣赏街头美景。亨德里克过去曾经在孤寂的饭店房间里做过大胆的叛逆之梦吗?他曾经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赏地强烈需要自我净化、自我解放,并走向充满惊涛骇浪的新生活吗?他忘了,这一切都忘了。他在整理行装时,早把过去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愉快地哼着歌儿,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着,赶到马德莱娜附近的托迈酷客旅行社订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亨德里克在回位于蒙帕纳塞大街的饭店的路上,来到了“多摩咖啡馆”。由于风和日丽,许多人坐在露天平台上。亨德里克走得浑身发热,很想在咖啡馆里坐上一刻钟,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了,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扫去,然而他又冒出了别的念头:谁能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呢?万一其中有自己不愿见到的老熟人。难道“多摩咖啡馆”是流亡者的会面地点吗?不,不,还是不进去为好。当他正要转身走开时,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旁的人群吸引住了。亨德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胃里一阵痉挛,甚至身子都有几秒钟动弹不了了。 他首先认出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接着又发现巴尔巴拉坐在她旁边。原来巴尔巴拉到巴黎来了,跟亨德里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么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却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区,或许同他只隔着几幢房子。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馆”室外的平台上。在她旁边坐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两人在汉堡时关系一直不好,但国内残酷的特殊环境把她们带到了一起……她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流露出忧伤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渐渐从近处移向远处。 巴尔巴拉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亨德里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仅仅是他大脑亢奋时的产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只是他的幻觉。如果她们都是活人,那她们为什么一动不动呢?为什么她们默不作声呢? 巴尔巴拉用双手支撑着她憔悴瘦削的脸。她黛眉紧锁,眉宇间出现亨德里克过去未曾见过的皱纹。也许因为心力过于交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沉思中蕴含着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露出鲜红的围巾。这种装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儿粗野,甚至可怕。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面色苍白,但脸上没有吓人的皱纹,只是表情略显忧郁。除了巴尔巴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以外,桌旁还坐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郎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是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从脑袋向前探出的姿势、迷惘和沉思的眼睛,以及垂在前额上的灰黄色头发,一下子就把塞巴斯蒂安认了出来。 亨德里克想叫出声来,他想跟巴尔巴拉打招呼,拥抱巴尔巴拉,同她一叙离情。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许多想法:她们将以什么态度欢迎他?她们会向他提出好多问题,他该怎么回答?这里,在他前胸的口袋里还有一张返回柏林的卧铺车票。通过两个亲切的金发女郎从中调解,他已经同德国当局和解了。而正是这个当局,把他面前的这些人驱逐出来了,偏偏他又曾在巴尔巴拉面前表示过对当局有不共戴天之仇。塞巴斯蒂安这小子会怎样讥笑他啊!他又怎样去应付巴尔巴拉的目光,这忧郁、讥笑、无情的目光……现在,他得赶快溜走,他们几个似乎还没有人发觉他在这里,那一双双眼睛都奇特地凝视着天空。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同他们见面可受不了…… 坐在桌边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们的目光似乎像透过空气那样透过了亨德里克。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巨大的痛苦已使他们化为石头,而亨德里克迈着僵直的小步匆匆溜走了。他像因大祸临头而仓皇逃跑的人一样迅速离开了,但还要保持一定的风度,不显狼狈。 在初次排练后,林登塔尔对亨德里克说:“遗憾的是将军实在太忙了。不然,他一定会抽出时间光临指导,观看我们排练。您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时给我们演员出的主意是多么绝妙。我相信,他对戏剧如对他的飞机那样了如指掌,这说明他在艺术上有一定的造诣!” 这点,亨德里克可以想象得出,于是他便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马上,他就问林登塔尔能否允许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她亲切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当他伸出胳膊去挽林登塔尔时,轻声说道:“和您同台演出实在是我巨大的荣幸。近几年,和我搭档的女演员动作都太做作,我真的受够了。多拉·马丁演戏装腔作势,把德国其他女演员都带坏了。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歇斯底里地嘟囔犹太德语。现在,我从您那里又重新听到了爽朗、简朴、热情、温暖的声音。” 林登塔尔感激地直视着他,她那微微突出的紫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感谢的目光。“您说这些我很高兴。”她一边悄悄地耳语着,一边把亨德里克的胳膊更加拉近她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您是不会恭维我的。一个把自身职业看得如此神圣的人,在艺术问题上,是不会奉承人的。” 亨德里克对于对方的赞扬装出了谦虚。“但是,我请您注意啦!”亨德里克把手放在心窝上,“哼,我——恭维人!我的朋友们经常责备我太不留情面,总爱把让人不开心的事实当面指出。”林登塔尔听到他说这番话很高兴。“我就喜欢直爽的人。”她随口而说。 “可惜,我们已经到了。”亨德里克说。他把车停在动物园大街一座幽静豪华的别墅前,林登塔尔就住在这里。他弯下身去吻她的手时,乘机把她的灰色皮手套稍稍往下推,把嘴唇贴到了对方雪白的皮肤上。这小小的鲁莽之举,林登塔尔装作没有看见,至少没有表示讨厌,依然笑容满面。“我能有幸陪您回家,万分感谢!”亨德里克说,此时他的身体还做着躬身的姿势。当林登塔尔走向家门时,亨德里克心里在想:“她若再次转过身来,一切就妙了。如果她招手,那么我就胜利了,下一步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她以笔挺的姿势穿过街,到了家门口时,她转过头,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而且——令人喜出望外——她果然向他挥手。亨德里克感到幸福得浑身发抖,因为林登塔尔狡黠地喊道:“拜拜!”这实在使他欣喜若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那辆奔驰车里,飘飘然地把身子倒向皮靠背。 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之前就已知道,没有林登塔尔的保护他将暗无天日。小安格莉卡到车站去接他时,已不需要专门向他解释这点。不必细说,他对形势也很清楚。他有可怕的敌人,其中还有像诗人凯撒· 冯·穆克这样的权势人物。宣传部长已经任命穆克当国家剧院院长。过去亨德里克一直拒绝上演戏剧家穆克的作品,所以这次亨德里克到来时,穆克的态度冷冰冰的。他瞪着蓝色的眼睛,向下撇着嘴唇,脸上一副傲慢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重新适应我们的生活,亨德里克先生。风向转啦,这里已没有您过去所熟悉的气息。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时代结束了。”于是,这位《塔嫩贝格》的剧作者威胁地伸了伸懒腰,“您没有机会再演您的朋友马德尔的杰作和您所爱好的法国滑稽戏了。这里不准再搞犹太和法国艺术,而得表演地地道道的德国艺术。赫夫根先生,您必须拿出行动来证明您确实能够帮助我们去做这件伟大的事业。老实说,我本人认为没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把您从巴黎重新叫回来。”在说到“巴黎”一词时,穆克的眼睛冒着凶光,“但林登塔尔小姐要在这里首演一出喜剧,她希望和您搭档。”穆克带点蔑视的口吻说。“我不想反对这个女人而自讨没趣,”他用一种假惺惺的诚恳态度说着,最后又傲慢地声称,“不过,我相信,您扮演谄媚者和骗子不会有多大的困难。”这位院长以军人果断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讲话。 这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开端,亨德里克考虑到这个寻机报复和新发迹的诗人,有宣传部长做后台时,更感到了心惊肉跳。宣传部长几乎是文化界的最高权威。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那位爬上普鲁士总理宝座的空军军官,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对国家剧院发生强烈兴趣。其实胖总理的兴趣已经很浓厚,这要归功于林登塔尔。于是,宣传部长和空军统帅(总理)两大巨人之间爆发了权限之争。亨德里克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半神”的真面目。但他知道,只有得到其中一个人的保护时,才能顶住另一个人的敌对行动。只有通过那位女演员才能打开通向总理的大门。他必须把林登塔尔征服。 亨德里克到达柏林工作的最初几周,萦绕他脑际的唯一念头就是引诱林登塔尔对自己垂青。没有一个女人能顶得住他宝石般的眼睛和淫笑的诱惑,因为到头来女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次,关系到自己的整个命运。他必须施展出全部解数,把林登塔尔这座堡垒攻下来。不管她胸大,目如牛眼,不管她垂着双下巴,披着金黄色鬈发,无论她多么其貌不扬,土里土气,但对亨德里克来说,现在需要她如同需要一个女神。 亨德里克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毅力和智慧全部集中在一个目标:征服金发女郎林登塔尔,他的眼里只有她。小安格莉卡以为,亨德里克会出于报恩对她垂以青睐,实际上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后的最初几小时内,对她还显得亲切些。可是一经她介绍见到林登塔尔后,他眼里就没有安格莉卡了。安格莉卡只好到她那位电影导演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而亨德里克却朝着另一个目标走去。 亨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柏林的市容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可曾见到褐色和黑色制服、“卐”字旗、整队行进的青年?他听到街上、收音机里和银幕上播放的战争进行曲了吗?他注意听“元首”充满威胁和炫耀的演说了吗?他是否在报纸上读到了有关粉饰太平、掩盖暴行、撒谎欺骗及时而揭露新德国白色恐怖的报道了呢?他关心过去被他称为“朋友”的那些人的命运了吗?连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正坐在布拉格、苏黎世或巴黎的咖啡馆里,也许他们正在集中营里受折磨,也许他们隐藏在柏林的某一阁楼间或地下室里。亨德里克认为不值得去了解这些烦人的琐碎事。“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他这样在内心宽慰自己,“我自己还危在旦夕。谁知道穆克明天是否会叫人逮捕我呢?只有先保住自己,以后才能帮助别人。” 亨德里克无意中不情愿地听到了有关乌尔里希斯命运的一些传言。这个共产党演员兼煽动家,在国会纵火案发生后立即遭到逮捕,经受了非常恐怖的诉讼“程序”,这些 “程序”名为“审讯”,实为严刑拷打与折磨。“这是一个曾经关在乌尔里希斯牢房隔壁的人告诉我的。”戏剧评论家伊里希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伊里希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前曾是激进左翼分子,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利用文学搞阶级斗争的先锋战士。现在他准备同新政权讲和。那些曾被指责为资产阶级自由思想或纳粹思想严重的作家,过去在伊里希博士面前被吓得簌簌发抖。而他这位觉悟最高、立场最坚定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传教士,就曾给他们扣上大帽子,称他们为艺术界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帮凶,批判他们,甚至扬言要清除他们。文艺界的这位红色教皇对人从不做认真的分析,以区别对待。他的准则是:不赞成我,就是反对我;不按我最终的圣旨创作的人,便是嗜血成性的资本家走狗、无产阶级的敌人、法西斯分子。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就应该向我这位报纸专栏作家请教。他的尖锐的评论文章,虽然刊登在那家有影响力的资本主义金融报纸上,但却受到左派先锋分子的顶礼膜拜。当时许多交易所的报纸愿意登些马克思主义小品文,活跃一下版面。反正说点俏皮话,对谁也不会有妨碍。报纸商业版的内容一贯严肃,决不含糊,但在正经的生意人不屑一顾的栏目里,有一位红色的教皇大发雷霆,这是可以允许的。 伊里希博士发了数年雷霆,在共产主义艺术评论方面,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权威。纳粹党上台之后,报社的犹太总编辑辞去了职务,但伊里希博士还可以留在报社工作,因为他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的父系和母系的上辈都是“雅利安”人,而且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党派。他没有犹豫多久,就保证从今以后,严格按民族精神来为自己的专栏撰稿。这种严格的民族精神已充分体现在各个政治栏目里,甚至海外新闻报道栏目也有点儿“民族”味道。“我始终反对资产阶级和民主主义。”伊里希博士狡猾地说。实际上,他现在可以继续反对“反动的自由主义”,只不过他反对自由主义的特征已经发生了变化。 “乌尔里希斯的遭遇实在骇人听闻。”可敬的伊里希博士满脸愁容地说。他在许多文章里把“海燕”剧团当作首都唯一有前途、值得重视的戏剧团体。乌尔里希斯曾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戏剧评论家最亲密的战友之一。“骇人听闻!骇人听闻!”伊里希博士低声抱怨着,焦虑地摘下他的角质框架眼镜,不停地擦拭着镜片。 亨德里克也认为事情太骇人听闻了。不然,这两位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很别扭。他们选了一个偏僻而顾客稀少的咖啡馆作为碰头地点。他俩的历史都不光彩。他俩也许一直被人疑为持有敌意思想的人。如果他俩在一块儿,就会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他俩在搞阴谋。 他俩默不作声,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空中,一个戴着角质框架眼镜,另一个夹着单片眼镜。 “不用说,目前要帮助这可怜的伙伴我确实无能为力。”亨德里克终于开腔了。伊里希博士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因而赶紧点点头以示赞同。而后,两个人又开始一言不发。亨德里克摆弄着手中的烟斗,伊里希博士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也许他们各自都感到惭愧,但心照不宣。亨德里克和伊里希博士都在心里想对对方说:“是啊,是啊,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样,都是大坏蛋。” 由于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亨德里克就站了起来。“我们要善于忍耐,”他轻声说,并对这位革命评论家摆出一副老太婆训人的架势,“人生坎坷,要善于忍耐。亲爱的朋友,好自珍重!” 亨德里克完全可以称心如意了。林登塔尔送来的笑脸,越来越甜,越来越动人。他们同台演出《心》这部爱情喜剧,剧情几乎全由情人私通的场面所组成。林登塔尔扮演剧中大富商的太太,亨德里克扮演富商家中的漂亮朋友。于是两人在舞台上假戏真做,她向他送去迷人的秋波,低声细语地用酥软的胸脯贴向对方的身体。 亨德里克的自控能力非常强,他凭借着泰然、忧郁的面部表情表达出淡定的心理,成功地把内心疯狂的情欲牢牢地掌控住。他完美地把握住他与林登塔尔小姐之间的亲密关系,对她一般称呼“尊敬的夫人”,偶尔也称“林登塔尔女士”,只有在工作中,在同台排练激情戏时,才使用剧团同事间常常使用的称呼“你”以表达亲密的关系。但他的眼神始终在暗示:“哎,但愿我能如愿以偿!甜蜜的天使,让我使劲地拥抱你!亲爱的,我将紧紧地贴着你。但我出于对一个德国英雄的忠心而只能克制自己,因为你是属于他的。”演员亨德里克充满深情的眼睛说明他内心既欲火如炽又不得不拿出大丈夫气概来克制自己。他实际的想法只有一个:那一位身为总理,任何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天晓得,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林登塔尔呢?!也许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和出色的家庭主妇,但她胖得出奇,装腔作势得令人可笑,而且是个蹩脚的女演员。 在排练过程中,亨德里克有时真想对林登塔尔大喊大叫。换了别的女演员,他也许会当面说:“亲爱的,您演的戏纯粹是地方剧团曲目中最烂的。您扮演贵夫人这角色,这不等于说您就可以提高嗓门假声假气地说话,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把小拇指高高地翘起来。贵夫人早就没有这种习惯了。这是哪一条明文规定的,大富商的太太同男朋友调情时还得撑起两个胳膊肘,不让他们挨着身子?好像怕衣服沾上什么臭水,并担心弄到袖子上似的。请您收起这套愚蠢的表演吧!” 当然,亨德里克是决不会对林登塔尔说这种话的。虽然林登塔尔没有遭到那样的粗暴叱责,但她似乎感到排练时丢了脸。“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把握。”她抱怨说,满脸显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是柏林的环境使我完全乱了套。哎,我的演出准会砸锅,成为报刊的头条丑闻!”她装得像一个初上舞台的新手,对柏林评论家提心吊胆。“噢,亨德里克,求求您,求求您,告诉我吧!”这时她像婴儿那样把一双小小的手高高举起,拍得噼噼啪啪地响,“媒体会残酷地对待我吗?他们会把我批评得体无完肤吗?”亨德里克用深信不疑的震撼的声调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正在排练《心》时,国家剧院宣布把《浮士德》重新列入上演的剧目单。令亨德里克惊愕的是,穆克在征得宣传部长的同意以后,决定梅菲斯托的角色由一个参加纳粹党多年的某省演员来担任,几周前该演员已由地方调到首都柏林。亨德里克获悉这条消息后怒不可遏。亨德里克曾经拒绝上演穆克的《塔嫩贝格》,现在穆克以此对他报复。亨德里克感到,穆克的阴谋一旦得逞,他就完蛋了。梅菲斯托是他的拿手角色,不让他演,说明他失宠了。不言而喻,林登塔尔没有为他在总理面前美言一番,或者她根本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那位大人物面前能起巨大的作用。这样他只好收拾行囊再回巴黎去,这里实在令人苦恼,他也许只能到巴黎去混日子啦。和过去相比,亨德里克现在的处境太悲惨了。大家都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他们知道,剧院院长和宣传部长憎恨他,而他又无法证明自己得到了空军上将的宠爱。这真是进退维谷啊!梅菲斯托能拯救一切,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他能否扮演这个角色。 在一次排练开始前,亨德里克以坚定的步履向林登塔尔走去。这次他的声音真的在颤抖,不是在演戏,他说:“林登塔尔夫人,我请您帮我个大忙。” 她有点儿担心地笑了笑,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总是愿意帮助同事和朋友的。” 于是他用深沉的催眠般的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必须扮演梅菲斯托。林登塔尔,您能理解我吗?我必须扮演。”他的认真和急切的态度倒把她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激动,因为他的身体同她挨得这么近,对此她早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她娇滴滴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低垂,像是一个被人求婚的少女,答应要和父母商量商量似的,低声柔气地说:“我一定帮您的忙,我今天就去和他谈。” 亨德里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国家剧院院长秘书打电话通知他下午参加新编《浮士德》的排练。他胜利了!总理支持了他。“我得救了!”亨德里克想。他给林登塔尔送去一大束黄玫瑰,并在美丽的花朵间夹了一张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 排练开始前,穆克院长把他请到办公室来,亨德里克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民族主义诗人用最诚挚的态度对他表示欢迎,这是比亨德里克那种高雅矜持的态度更高一筹的表演技巧。 “我很高兴能欣赏您所扮演的梅菲斯托,”戏剧家说,冰冷的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泽,他以男子汉豪迈的气概握住一个他早想消灭的仇人的双手,“我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等待着,看您成功地演出这个永恒的、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角色。”事情很清楚,自从总理出来支持这位演员以来,院长只好决定对亨德里克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当然,穆克依然没有放弃他不可动摇的无情的企图:决不让这个讨厌的家伙步步高升。只要有可能,尽快把他从国家剧院赶走。但他感到从现在起,最好还是以更隐蔽、更巧妙的方式来同这个宿敌较量一番。穆克先生不想为了亨德里克得罪总理或林登塔尔。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剧院院长,理应同总理和宣传部长两者的关系都搞好。 “我们私下说说,”院长的表情充满同志式的信任,“您能重演梅菲斯托,要感谢我啊!”今天,他的撒克逊土音显得特别浓重,似乎想以此突出他的一片诚心。“某些人对您有顾虑呀,”他压低声音,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鬼脸,“主要是部里有人有顾虑。亲爱的亨德里克,您要知道,他们担心,您会把上次导演《浮士德》的精神,一种可以称得上淡淡的文化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带到我们新的排练中来。现在,经过我做工作已把他们的这些顾虑都打消了!”院长愉快地把话讲完,热情地拍了一下亨德里克的肩膀。 这一天,总的说来颇为顺利,只有一件事吓得亨德里克差点儿灵魂出窍。当他登上排练场的舞台时,正巧同一个年轻人撞了个满怀。一看,原来是米克拉斯。亨德里克已有好几个星期没再去想他。米克拉斯当然还活着,甚至还被雇用到国家剧院来演戏。在新排演的《浮士德》里,他扮演学生。对这次相遇,亨德里克思想上没有任何准备。令人激动的事太多,他竟然把小角色的分配工作给忘了。现在他大脑里要想的一个问题是:该如何对待他?这犟小子当然会对他怀恨在心。米克拉斯向他投去恶狠狠的一瞥,这证明他还记着仇呢。他恨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伤害他。怎样才能阻挡他把他们在汉堡艺术剧院争吵一事透露给林登塔尔呢?只要米克拉斯想起这点来,亨德里克也就完了。但是他不敢,估计他还不至于把事情搞成那样。亨德里克决定:我不把他放在眼里,要用我的威风镇住他。只有这样,才会使他想到,我现在又得势了,手中握着各种王牌,别人对我无可奈何。亨德里克夹上单片眼镜,摆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嗡嗡地带着鼻音说:“我没有看错,这是米克拉斯先生啊!您又来啦!” 米克拉斯一声不吭,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当亨德里克走远了消失在视线里时,他的脸因仇恨和痛苦而扭曲了。他倔强而孤独地站在舞台的侧面,内心若有所思,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他正紧握双拳,眼中充满晶莹的泪水。米克拉斯瘦弱的身体簌簌发抖。这形象使人想起街头巷尾营养不良的野孩子或训练过度的卖艺人。 也许米克拉斯开始发现自己竟受骗上当,而且上了可怕而不可弥补的大当!唉,他或许还没有到能够理解这点的程度。但这时他模模糊糊地有了些最初的感触。这种感触便表现为紧握双拳和眼泪汪汪。 纳粹分子及其“元首”上台的头几个星期里,米克拉斯仿佛进入了天堂。盼望已久的美好而伟大的日子——心灵得到满足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真叫人欢天喜地!年轻的米克拉斯幸福得呜呜哭泣,继而又手舞足蹈。那几天真正的欢乐像阳光那样使他的脸庞豁然发亮,眼睛好像也充满了光芒。 当时人们举着火把游行,欢呼“总理、元首、救星”时,他也在街上乱喊乱叫,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跟着大伙儿如痴似醉,不止一座城市,整个国家都在狂乱,所有的承诺都将兑现。毫无疑问,一个黄金时代正在到来。德国重新获得了它的威望,社会即将发生变革,重获新生,整个国家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民的社会。这就是“元首”所无数次允诺过的,是纳粹运动的先烈用鲜血换来的。 十四年的耻辱被彻底洗刷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奋斗和准备,新的生活现在已经真正开始了。今天人们终于可以携起手来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和谐和强大。米克拉斯受国家剧院雇用,工资少得可怜,这还是党内某高级干部对他的照顾。当时,亨德里克待在巴黎当流亡者,而米克拉斯居然登上堂堂普鲁士国家剧院的舞台。时势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使这个年轻人对人生产生种种错觉,特别是使他对原本失望的事物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现在所进入的世界真的是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吗?新世界就没有旧世界的他所痛恨的种种弊病和种种缺陷了吗?米克拉斯不敢正视这些问题。但是他年轻的脸上时而呈现出在汉堡期间流露出的紧张、悲伤的叛逆表情。当他看到现在有人拍穆克院长的马屁,而其方式方法比过去“教授”的阿谀奉承还要无耻得多时,这犟小子就会高傲地、恶狠狠地转过脸去,表示不屑一顾。当宣传部长光临剧院时,穆克那副低头哈腰、趋炎附势的模样,显得多么诚惶诚恐啊!这一切真令人触目惊心。纳粹的民族主义宣传家过去常称之为“富豪经济”的社会状况,现在有增无减,而且形式也更为恶劣、更为放肆。在演员中仍然有“名流”,他们看不起小演员,他们穿着贵重的皮大衣,把时髦的高级轿车一直开进剧院大门。著名的演员已经不是多拉·马丁,而是洛特·林登塔尔。林登塔尔不是出色的演员,而是某个大人物的情人。为了她,米克拉斯险些卷入斗殴,这事儿离现在有多久了呢?他为此丢掉了他的工作。然而,这件事林登塔尔不知道,必要时米克拉斯可以向她暗示一下,对此他会感到自豪。他桀骜不驯地噘起嘴唇,摆出一副反抗的面孔,表示没有把那个贵夫人放在眼里。 德国重新获得了她的威望。共产党人及和平主义者被关入集中营,其中一些已被处死。全世界对这一个把暴君当“元首”的民族,开始感到惴惴不安。社会生活的变革迟迟不能实行,社会主义连影子都见不到。“不可能一下子百废俱兴啊!”像米克拉斯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过去深信不疑,以致现在也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受骗上当,“连我们的‘元首’都对付不了,我们大家都得有耐心。德国蒙受多年耻辱,现在先要恢复元气。” 米克拉斯总是这么深信不疑。但是,当他看到排练演员表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在这里两个人狭路相逢,亨德里克,这个机灵透顶和肆无忌惮的宿敌又出现在面前。他玩世不恭,逆境中总能幸免于难,总能赢得人们的爱戴。“这个亨德里克”永远是他的死对头!为了那个女人,米克拉斯险些与他大动干戈。偏偏那个女人又亲自把亨德里克召唤回来,因为她需要他在服饰华丽的喜剧中做个搭档。现在又把古典剧的主角交给他去担当,让他大出风头……而米克拉斯能去找林登塔尔,把当时亨德里克在餐厅里议论她的话告诉她吗?!会有人阻拦吗?值得这样做吗?她会相信吗?他会因此出丑吗?亨德里克称这个林登塔尔是头蠢母牛,难道他说错了吗?她不是头蠢母牛? 米克拉斯把头转向暗处,不让人看到他的泪水。 一小时以后,他不得不去参加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的那场戏的排练。他不得不含垢忍辱地把魔鬼当教授,走上前去说:? 我最近刚刚来到贵地, 现在特地诚心诚意来拜访先生,请求指教, 先生的大名常被人称道。 学生的声音显得沙哑。当学生要回答戴面具魔王的令人迷惑的哲理和挖苦的诡辩时,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呻吟: 您的言语真弄得我头脑昏乱, 好像有磨轮在我脑海里旋转。 总理在他的朋友林登塔尔的陪同下,到国家剧院观看《浮士德》演出。由于这位大人物姗姗来迟,戏只好晚一刻钟开演。他的府上来电话说,他同国防部长开会,一时脱不开身来。可是化装室里的演员们都在嘲笑地窃窃私语:这次又是他没有打扮好。 “他换衣服总要花费一个小时。”扮演玛甘泪的女演员哧哧地笑。这个演员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漂亮金发,同事们都非常喜欢她,因此即使她平时稍微放肆一些,但大家都能接受。当总理和林登塔尔到来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地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只要包厢里亮着灯,总理就站在包厢后面。只有几个包厢的前几排的人才能发现他,敬畏地看着他那镶着金色穗带的制服,紫色的领子,银色的袖口。林登塔尔胸部高耸,冠状头饰上,钻石闪亮。一直到帷幕徐徐升起,总理才入座,他还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要把他身上的一大堆肥肉塞进狭窄的座椅里,着实费了一番劲儿。 在演序幕天堂时,这位大名鼎鼎的观众表现出恭敬的、全神贯注的姿态。《浮士德》这出悲剧的后几场戏的演出,从开始一直到梅菲斯托化为狮子狗潜入浮士德的书斋为止,都使总理感到太无聊了,当浮士德开始他最初的一大段独白时,有人见到总理打了几个哈欠。“复活节散步”这场戏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对林登塔尔耳语了些什么,也许是对此剧评价不高。然而,当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一出场,这位巨头就兴奋起来。当浮士德大声宣布“这就是狮子狗的原形。浪荡学生?这种事真笑煞人”时,总理也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笑声直达观众耳中。这个胖子笑着,身体前倾,把胳膊撑在铺着红丝绒的栏杆上。从现在起,他聚精会神地看戏了。确切地说,他在观看亨德里克轻盈的舞姿、夸张的动作、无耻的表情。 林登塔尔深知他情夫的性格,立即明白,这是一见钟情。亨德里克把我的胖子迷住了,这点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因为这小子也实在太迷人了,他穿着黑色戏装,脸上涂着白粉,既像恶魔又像法国哑剧中的小丑。这使亨德里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令人折服。他既诙谐又庄重。他能像舞蹈家那样飘飘欲仙,但眼睛有时又发出深沉、凶恶、恐怖的目光。例如,他此刻在朗读: 所以你们所说的罪孽,破坏, 总之,你们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这时,总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后来演到学生那场戏,米克拉斯塑造了相当呆板和拘谨的形象,这位大人物似乎在看最诙谐的滑稽戏那样,乐了起来。他那股高兴劲儿,在演到“莱比锡奥尔巴赫地窖”那场闹剧时,更是有增无减。亨德里克恶意欢闹,唱起《国王和跳蚤》之歌,他为了满足粗俗的酒鬼们,从桌子里钻出托考伊甜酒和嘶嘶冒泡沫的香槟酒。这时,总理高兴得忘乎所以,在魔女丹房的黑暗中,亨德里克发出冥王严厉而铿锵的声音:? 你认识我,骷髅!你这妖婆! 你认识你的主人和宗师! 我这样痛打,客气什么。 我要粉碎你和你的猴崽子! 你对我的红上衣已不再尊重? 你已认不得我头上的鸡毛? 我曾蒙住我的面孔? 要我把姓名向你通报? 魔女妖婆听了这番话,吓瘫了。但台下的总理却乐得直拍大腿。恶鬼居然有这样精彩的自我意识,魔王竟然因自己的臭名而自豪,这使总理感到十分开心。他发出的浑浊的咕咕笑声,由洛特林登塔尔银铃般的笑声附和着。“魔女的丹房”一幕之后休息。总理要在包厢里接见演员亨德里克。 当小柏克来报告这重要的接见消息时,亨德里克脸色惨白,不得不把眼睛闭上数秒钟。伟大的时刻已经来到,他要面对面地去觐见“半神”。化装室里站在他身边的安格莉卡给他端来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光后,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态,然后他勉强笑笑,那笑容是那么的诱人……他甚至说:“一切称心如意,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似乎不屑一顾地去面对这一对他人生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事。但当他说出这些嘲弄的词语时,他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亨德里克步入领导的包厢时,总理正坐在前面,粗胖的手指敲击着包红丝绒的栏杆。亨德里克在门边站住了。“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多可笑啊!”他想。他得镇静一下,等候几秒钟。之后,林登塔尔看到了他,便娇滴滴地向总理说:“亲爱的,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出类拔萃的同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总理转过身来。亨德里克听到他发出的洪亮却浑浊、刺耳的声音:“喔,我们的梅菲斯托……”接着是一阵大笑。 亨德里克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过。他怕过分激动而丢丑,可越是害怕越激动。在他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即便是他的同事林登塔尔,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是因为闪光的首饰,她才有了贵族的风貌,还是因为她与她的领主兼保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而有了如此的风范?无论如何,对亨德里克来说,她突然变成一个丰满、迷人,但多少有点儿恐怖的精灵女王。她的微笑对于亨德里克来说总是显露出善良和憨厚,但此时他似乎感到这微笑里隐藏着奸诈。 亨德里克胆战心惊,紧张得哆哆嗦嗦,根本看不清面前又高又胖穿着制服的这个半人半神的家伙。这位大人物的脸前,恰似蒙了一层轻纱——某种神秘的面纱。凡是先知和神灵都会用这种面纱遮挡住脸,以抵挡住凡人战战兢兢的目光。只有一枚勋章亮闪闪地穿透烟霭,令人生畏的膨胀的脖子轮廓鲜明。这时,又响起了那严厉、浑浊的声音:“请您过来一点儿,赫夫根先生。” 留在正厅聊天的观众开始注意总理包厢里的那些人。他们窃窃私语,伸长脖子往包厢里看。总理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这些观众席里看热闹的人的眼睛。大家看到,总理的面部表情越来越和蔼,越来越愉快。你看,他笑了。正厅里的观众看了既感动又敬畏,这位大人物开怀大笑。林登塔尔也发出一连串花腔女高音似的笑声。演员亨德里克一表人才地将自己裹在他的黑色披肩里,启齿微笑。在梅菲斯托的脸谱上,这微笑仿佛是胜利的,却又是痛苦的狞笑。 权贵和艺人之间的交谈更趋热烈。毫无疑问,总理很开心。亨德里克讲的那些精彩的趣闻逸事,难道使总理听得如痴似醉?正厅里的观众千方百计地想从亨德里克涂得血红的嘴唇嚅动时的嘴形,“听”到几句话。但梅菲斯托讲得很轻柔,只有那权贵人物才能听到他精彩的笑话。 亨德里克以优美的姿态,从斗篷下舒展着胳膊,使人感到他仿佛长了两只黑色的翅膀。那权贵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厅里的观众用敬慕的目光看着包厢里发生的一切,但很快就鸦雀无声,就像马戏团在开演惊险节目前音乐戛然而止似的,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总理站起身来,显得多么魁梧和威风凛凛。他向演员亨德里克伸过手去。可是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向他祝贺演出成功,倒不如说是在同他签订契约。 大厅里的观众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呆呆地看着包厢里三个人的一切表情。那里正在演出一幕特殊的戏剧,引人注目的哑剧,剧目的名称该是:“演员令君王心醉”。亨德里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羡慕过,他是多么走运啊! 当亨德里克低低地弯下身去,亲吻权贵那只肥大的、毛茸茸的手时,在这些好奇的观望者中,有谁能猜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仅仅是幸运和骄傲使他颤抖?还是他敏锐地感受到别的使他自己都吃惊的事?实际上他真正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令人厌恶的心情。 “现在我玷污了自己的清白,”这是亨德里克猝然间的感觉,“现在,我手上已有了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我已出卖了自己……现在,我给自己打下了可耻的烙印!” 1.《约翰启示录》中的四骑士,分别象征瘟疫、战士、饥馑和死亡。 第八章 踩着尸体…… 翌日早晨,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知道,总理在他的包厢里接见了演员亨德里克并与他交谈了二十五分钟。剧间休息的时间不得不延长,下半场的戏迟迟才启幕。观众们不得不等待,不过他们还是在欣然地待着,因为总理包厢里的那场戏比《浮士德》还要扣人心弦。 亨德里克·赫夫根在“海燕”剧团扮演过“同志”,后来被人唾弃,成了民族的渣滓——流亡者。如今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扬扬得意地与总理并肩坐在一起。梅菲斯托能同这位权贵套近乎,有说有笑。而这位权贵也好几次拍了亨德里克的肩膀,临别时还握着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在堂堂国家剧院大厅里,观众目睹这种使人震动的场面,便叽叽喳喳议论开了。就在当天晚上,咖啡馆、沙龙、报社编辑部,人们热烈地谈论这条爆炸性新闻。 尚在几个月前,当人们一提到亨德里克的名字时,不是怀疑,就是幸灾乐祸地冷笑,或是遗憾地耸耸肩膀,而如今人们却带着一种新的敬畏心情来提及他的名字。权贵的灵光照到了他的身上。因为这个不同凡响的空军军官刚晋升为将军,所以他已成为这个极权主义的集权国家最高领导阶层中的人物(总理)。他的地位仅次于“元首”,而“元首”当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至高无上的人物。正如天使簇拥着天帝那样,宠臣簇拥着独裁者。右边站着机敏猛禽一般的侏儒人,尽管他身体发育不匀称,但可是纳粹党内不可小视的人物,他是一个预言家、赞美家、奉承家和宣传家。他长着如毒蛇分叉的舌尖,可以机敏地嗅出周围的动静,随时都能炮制出谎言。独裁者左边,站着大名鼎鼎的总理。他双手撑着宝剑,胸前勋章和绶带闪闪发光。他每天都要换一套盛装来打扮自己。当宝座右边的侏儒忙于炮制谎言时,左边的胖子却在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和人民想出令人震惊的新名堂:娱乐招待、审判处决。他获得的勋章、绶带及出席各种场合的华丽服装的数量都在与日俱增,被授予的响亮的头衔也越来越多。当然,他也搜刮钱财。当他听到人们讲出一些妙语、趣事来议论他崇尚奢华时,他会开心得像猪那样咕咕地笑起来。有时,他心情不佳,就会把那些胆大包天、敢于议论他的人,统统关起来用鞭子抽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那狰狞的脸上总会挂上善意的笑容。他觉得能成为舆论的议论对象和受大众幽默讽刺的人物,这是深得民心的标志,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由于他不像自己的竞争对手——宣传部长那样能说会道,所以就以挥金如土、穷奢极侈来炫耀于众。他为自己有如此的名声和豪华的生活而扬扬得意。他悉心装饰自己蠢胖的身体。他骑马狩猎,吃喝玩乐。他派人把世界名画从博物馆偷盗出来,挂在自己的别墅里。他同富人、显贵交往,设宴招待亲王和贵妇。他心想,不久前自己还穷困潦倒,现在该轮到自己搜刮钱财,美滋滋地捞一把了。“我的生活不是赛过神仙了吗?”他常常这样想。由于他附庸风雅,所以经常去看戏,并陶醉于台后的骄奢淫逸的圈子。他愉快地坐在用丝绒装饰的包厢里,把自己摆着供观众欣赏,而观看演出则心不在焉。 他感到生活已相当阔绰。不过,真正要满足自己冒险的野心和极端奢侈的欲望,还得等到下一场战争爆发以后。在胖子总理看来,战争比任何寻欢作乐都更有趣味。像孩子们盼望圣诞节到来那样,他渴望战火遍地。他把处心积虑准备战争当作自己的主要任务。主管宣传的那个侏儒(指他的对手宣传部长),在国外买下了数十家报纸,花了数百万马克去行贿,其目的就是在全世界五大洲网罗打手和组织间谍网,利用电台进行肆无忌惮的威胁或恬不知耻地发表和平声明,而胖子总理所关心的却是飞机,因为德国迫切需要飞机。其实用谎言搞法西斯毒化宣传,归根结底,仅仅是一个软化心理的过程,况且欧洲各大城市的上空总有一天要毒气弥漫。胖子总理渴望这天尽快到来。他疯狂地为此做准备,因而他没有把全部时间花在看戏或修饰打扮上。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两条粗腿像柱子似的支撑着身躯,还挺起便便大肚,愉快地笑着。“元首”站在胖子总理和忙忙碌碌的宣传部长之间,衬得这左右两人也像“领袖”一样,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然而夹在他俩之间的“元首”,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目光呆滞,像个睁眼瞎。“元首”是在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吗?他是在倾听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吗?他又能听到些什么呢?在他内心是否永远发出一个声音,即宣传部长及其控制的报刊不厌其烦地喧嚷的声音:“元首”是上帝的使者,永远指引我们前进。他的脸,一张浮肿的、小市民的脸,流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这张脸藏不住挑战或蛊惑人们太久的秘密,这张脸从未被人性的尊严所触动,磨难也没有使其变得高尚。 让我们请这位伟大的人物站在奥林帕斯山上的群神之间吧!是谁在簇拥他呢?是一群不可小视的神啊!一群怪诞的群神,在他们面前,一个凄惨的民族对神的顶礼膜拜已经到了疯狂甚至痛苦的地步。敬爱的“元首”交叉双臂,用冷酷的表情看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芸芸众生。宣传部长像乌鸦似的在扬扬自得地夸口。空军上将(胖子总理)却在狞笑,什么事使他这样兴高采烈,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激动?难道是因为想出了新的、从未听说过的杀人方法?看吧,他慢慢举起巨大的手臂,这位权贵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不幸的人会被立即带走、拷打、杀害吗?不,恰恰相反,他得到了恩宠和提携。这是谁?一个演员?这个优伶以自信的步履轻轻地往前走去。承认吧,他在这个社会里已如鱼得水,因为他具备这个社会需要的种种处世哲学:虚假的尊严、歇斯底里般的狂热、无谓的玩世不恭、虚伪的阿谀奉承。这位优伶又翘起了下巴,他钻石般的眼睛又闪闪发亮了。于是,总理亲切地向他张开双臂,优伶走到了群神的身边。此时此刻他可以沐浴在神的光环之中,他以贵族和侍臣常用的英姿,在肥胖的巨人面前低头了,屈膝了。 坐落在帝国总理广场的亨德里克的住宅里,不断响起电话铃声。小柏克拿着笔记本坐在电话旁,把打来电话的人的姓名一一记下。他们是剧院和电影公司的导演,还有演员、评论家、裁缝以及汽车推销员,还有要求签名的人。亨德里克对他们一概不予理睬。他躺在床上,沉浸在踌躇满志的歇斯底里之中。总理亲切地邀请他到总理别墅共进晚餐。总理说:“只邀请了少数几个朋友来。”啊,只邀请了少数几个朋友!换句话说,亨德里克已被列为他的亲信!想到这儿,他在丝绒床垫和被褥上手舞足蹈。然后用香水洒遍全身,发疯似的砸烂了一只小花瓶,又把一只拖鞋向墙上扔去。 他欢呼:“真是难以置信啊!我如今是大人物啦!胖子(总理)让我变成不可一世的人物啦!” 忽然间,他又满面愁容,把小柏克唤来,对他说:“小柏克,你听着,小柏克。”他伸伸懒腰,斜睨了小柏克一眼,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是个特大的坏蛋吗?” 柏克蓝莹莹的双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为什么成了坏蛋?”他问,“为什么成了坏蛋,赫夫根先生?您完全胜利了。” “我完全胜利了。”亨德里克重复说。他眼光闪烁,盯着天花板。他喜笑颜开地慢慢说:“完全胜利了……我要好好珍惜这个胜利,我要行善积德。小柏克,这点你相信我吗?” 小柏克点点头,表示相信他说的话。 这是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第三次发迹。第一次发迹最有根基,也最有成就感,因为那时他在汉堡戏演得非常精彩,有些夜晚,观众从他的演出中得到了美的享受,因此感谢他。第二次发迹是在柏林,他挑战并战胜了“规则”。不过当时的生活节奏快了一些,种种迹象表明,紧张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这第三次发迹却是神话般的传奇,正如纳粹党的一切行动那样,是“突如其来”的。不久前,亨德里克·赫夫根还是个流亡者。昨天,他还是一个多少有点儿受到怀疑的人物。而一夜之间,他已加入到了伟人的行列。总理稍一暗示,他就大功告成。 国家剧院院长立即给亨德里克大涨工资。他这么做,也许是出自主动,也许是内心不愿意,但不得不奉命办事。无论如何,在这关键时刻,他必须摆出一副真诚、友好的面孔,向这位重新受聘的艺术家伸出双手,带着撒克逊口音热情地说:“精彩之至,您现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啦,亲爱的亨德里克。老实说,我十分钦佩您艺术生涯的质的飞跃。您从前是个轻浮的生手,而如今一下子变成了十分稳重、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啦。” 穆克心中有数,自己刚才把对方吹捧得如此肉麻,对亨德里克身份、地位的转变表示充分理解和积极评价,因为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他的“轻浮”,也就是政治上的反动这段历史,比亨德里克的罪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穆克成为“元首”的朋友和纳粹文坛上的明星之前,他已是善写和平主义和革命剧本的著名剧作家了。如今,当他对亨德里克的转变表示格外敬佩时,也许想到了自己在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在文学上犯下的罪行。他后来放弃了备受批判的理论,树立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世界观,经过自我奋斗,爬上了国家剧院院长的宝座。 此刻,他的目光充满了热情,他继续补充道:“此外,我今晚将要把您介绍给宣传部长先生,他已预先通知要到剧院来视察。” 直到那天晚上亨德里克才觉得有幸结交了这些“半神”,而且事实证明,他能轻而易举地对付他们,正如他过去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克罗格那样,比起对付那令人敬畏的“教授”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并不那么坏。”亨德里克想着想着,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动作敏捷的侏儒先生(宣传部长),是掌握第三帝国庞大宣传机器的权威人士。他在工人面前喜欢把自己称为“你们的老博士”。他精力充沛,能言善辩,手下拥有一帮武装打手,使曾经觉醒的、对纳粹分子持怀疑态度的柏林市民无法摆脱控制而重新就范于纳粹统治。这个纳粹党的智囊人物正在精心策划何时举行火炬游行,何时对付犹太人,何时找天主教的麻烦。院长说话带着撒克逊口音,而宣传部长则带莱茵地区口音,这使亨德里克立即产生了亲切的同乡情谊。此外,宣传部长是个身材矮小的机灵鬼,他巧舌如簧,可以说出许许多多迷惑人的新观念。他谈到“革命动力”,“种族生存的神秘规律”,然后也随便聊了聊新闻界的舞会,希望亨德里克在舞会上表演节目,等等。 隆重的舞会给亨德里克提供了在“半神”圈子内公开露面的初次机会。由于总理姗姗来迟,亨德里克的光荣使命只是陪同林登塔尔进入大厅。林登塔尔身穿一件由紫线和银线交织而成的漂亮的长裙。她的高雅绮丽使在旁的亨德里克相形见绌。在晚会上,亨德里克来回周旋,不仅同总理合影,而且在同宣传部长交谈时也被记者拍了照。这是宣传部长亲自授意做的。宣传部长的脸上浮起公众熟悉的笑容。这笑容对那些数月后将死在他手里的人来说是同样的一个德行。当然,他的双目会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凶恶的火星,因为他仇视自己的冤家——总理的宠儿亨德里克。然而宣传部长毕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头脑冷静,老谋深算。他认为,如果这个戏子一旦成了第三帝国的文化巨头,那么把发现这个人才的功劳让给胖子(总理)一人,未免失策。于是他咬紧牙关,冷笑着站在亨德里克身边,面对镜头让人拍照。 多么一帆风顺,多么称心如意啊!亨德里克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恩宠浩荡,”他思忖着,“这恩宠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我要拒绝这无限的荣耀吗?处在我的地位,谁也不会去这么做。说自己会这样做的人,准是个骗子、伪君子。在巴黎当流亡者,这对我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他目空一切地想。现在,他又重新过上欢天喜地的生活,有时脑海里也会闪过往昔的情景,踯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难以言状的孤独和寂寞。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恶心。上帝保佑,时过境迁,而如今周围又不乏吹捧者了。 有个满头灰发、鼓着湛蓝眼睛的潇洒人物热切地跟亨德里克在交谈,他是谁?对了,他叫米勒·安德烈埃,曾是某趣闻杂志大名鼎鼎的随笔作家。他现在还靠撰写揭人隐私的文章赚钱吗?“您晓得吗?”没有听说过吧!那本趣闻杂志已停刊。不过,米勒·安德烈埃还活着,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还是个赶时髦、会寻乐趣的家伙。早在一九三一年他就用笔名写了一本名为《忠于领袖》的书。直到他终于公开了自己的真面目才引起最高当局的注意。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不需要去怀念那本已停刊的杂志,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国家宣传部工作,而且宣传部付给他很多钱。 这里,一个矮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像挥舞旗子那样向亨德里克招手,原来是记者皮埃尔·拉律。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长得倒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身穿虽诱人但恐怖的党卫队制服。拉律先生感到纳粹高级干部的庆祝会和招待会比犹太银行家的晚会更有趣味。他的事业像繁花盛开。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已在国家秘密警察队伍中身居要职的可爱的杀人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教授”,现已当上了文化部长;认为法律是自由主义的偏见的法学家;认为医道为犹太人的骗术的医生;鼓吹“种族”为检验真理的唯一客观标准的哲学家。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纳达饭店设晚宴招待这些新贵。不错,纳粹分子高度评价了他的盛情好客和和善、温柔的性格,甚至叫他到各国大使馆去搞阴谋活动,然后允许他在集会上发表演讲,以此作为回报。当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登上讲台开始尖声演讲,代表“真正的法国对第三帝国”表示深刻的谅解时,全场哄然大笑,后来立即敛声屏息,因为他们的“老博士”宣传部长在这期间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大家保持肃静。尔后,皮埃尔·拉律提议对失去的党羽、新德国遇难烈士霍斯特·威塞尔2唱起热情洋溢的颂歌,并且声称他是德法两大民族永久和平的奠基人。 拉律先生重见名优亨德里克,高兴得几乎要扑到对方的怀里去。“啊,啊,亲爱的朋友,今日相会,真是荣幸之至。”他们彼此握手,会心地相视而笑。对于拉律来说生活在如今的德国,不就是赏心的乐事吗?拉律的“新欢”,穿了贴身的党卫队制服,不是比那些肮脏的“年轻的共产党人”漂亮得多吗?“晚安!亲爱的,我实在太激动了。‘元首’万岁!今晚我立即向巴黎发消息,说明柏林洋溢着快乐的和平气氛。在这里,谁都没有邪恶的侵略法国的念头。林登塔尔的相貌多么迷人,瞧,伊里希博士来了,干杯!” 伊里希博士走了过来,他们彼此长时间握手。看来,伊里希的情绪也极佳,这是理所当然的:最初,他同纳粹政权的关系颇为紧张,后来日趋缓和。“您好,伊里希,身体好吗?您是我的老观众!”亨德里克和伊里希酷似一对市府元老,他们和善地相视而笑。现在,他俩又可以毫不忸怩地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了。他们不再需要相互客套,各自不再感到羞愧。事情的成功,能为一切卑鄙无耻的人提供雄辩的证据,使他们忘却一切羞耻。 拉律、伊里希、米勒·安德烈埃和亨德里克等四人忽而一齐弯腰,向同一方向深深致意。因为此时总理搂着他的林登塔尔跳着华尔兹舞,一圈一圈地转了过来,并在向他们打招呼。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的关系,变得更密切更热乎了。他俩演出的喜剧《心》获得了巨大成功。林登塔尔原先对柏林报纸就其艺术的严谨性过分担心,后来证明是不必要的。相反,对她的一切评论不乏溢美之词,诸如“女性的美”“质朴”“她的表演具有真正的德意志的内涵感情”。至于林登塔尔为什么总是那么可笑地翘起小拇指,这样的讨厌问题谁也没有提出过。相反,伊里希博士的长篇大论中倒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洛特·林登塔尔是“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 “无论如何,亨德里克,您看,这我首先要归功于您,”善良的金发女郎说,“没有您全力的、友好的配合,我决不会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就。”亨德里克嘴里没有说,可心里想,她辉煌的成就首先要归功于那个大胖子空军上将(总理)。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搭档,在汉堡、科隆、法兰克福和慕尼黑等大城市演出喜剧《心》。亨德里克以“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的伙伴身份,在全国演出。在火车上漫长的旅途中,他俩亲切交谈。林登塔尔向亨德里克披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总是认为这样做是有益的。林登塔尔既谈她的幸福,也谈她的苦闷。她的那位大胖子总理经常发脾气……“您能猜到有时我需要忍耐到什么程度吗?”林登塔尔说。不过,她又担保说,胖子基本上是个好人,“不管敌人怎样议论他,从本质上说,他是善良的化身啊!而且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啊!”林登塔尔眼泪汪汪地叙述她那位胖子总理有时半夜起来,腰围熊皮,系上闪亮的宝剑,站在亡妻像前悼念的情景。“当然,她是瑞典人,”林登塔尔说,仿佛这句话说明了一切,“她是北欧人,当我丈夫在慕尼黑暴动中受伤时,是她用汽车把他送到意大利去的。我丈夫怀念他的前妻,我当然理解,况且他秉性十分浪漫。不过,现在终于有了我……”林登塔尔补充了一句,禁不住带点儿忧伤的口吻。 演员亨德里克能够参加“群神”私生活方面的某些活动。晚上演完戏以后,他到动物园大街林登塔尔华丽的住宅去,同她下棋打牌。有时,总理会事先不通知,突然大声喧哗着走进房间。总理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是脾气最好的人。从他身上怎能看得出他干完了恐怖的勾当,正在考虑明天的毒计呢?他同林登塔尔说说笑笑,喝红葡萄酒,伸出肥大的双腿,舒舒筋骨。他和亨德里克谈了些正经事,最后谈到了梅菲斯托。 “通过您的表演,我才真正理解了梅菲斯托那家伙,亲爱的,”总理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我们大家不都是有点儿像他吗?我指的是,每个正直的德国人身上都应有一点梅菲斯托的气质,有一点狡猾和凶残的性格。如果我们除了浮士德的灵魂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么我们会向何处去呢?那我们就成了敌人可以轻易打败的对手了!不,不,梅菲斯托也是德国的民族英雄,只是不要向外人去讲这点。” 亨德里克利用他在林登塔尔家里晚上亲密相会的机会,要求他的守护神——艺术上的挚友和飞行中队首长——满足他内心的愿望。例如,他心血来潮想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扮演普鲁士腓特烈大帝,这是他痴迷的人物。“我总不能老演花花公子和罪犯啊!”他孩子气地绷着脸向胖总理说,“我总演这些反面角色,观众已经开始把我当坏人了。我需要演一个伟大的爱国者角色。我们的朋友穆克写的那个歌颂老弗里茨的蹩脚剧本倒挺合适。我正求之不得。”这点总理不同意,理由是亨德里克同霍亨佐伦皇室的那个著名人物的体型和外貌相差太远。亨德里克则坚持他有爱国热忱。不过他得到了洛特·林登塔尔的支持。“我可以化装啊!”他大声说,“我平生已完成了非同小可的大事,化装成老弗里茨就更不在话下了。” 总理充分信任他这个宠儿的化装技术。他下令让亨德里克演老弗里茨。穆克早已安排了别人演这个角色。当他接到命令时,开头恨得直咬牙,后来马上握着亨德里克的双手,用撒克逊口音表示赞同并祝贺。亨德里克被授命扮演普鲁士国王,他粘上假鼻子,拄着拐杖走路,说话声音沙哑。伊里希博士评论道:亨德里克已逐步成长为新帝国具有代表性的演员。皮埃尔·拉律在巴黎一家法西斯杂志发表通讯文章说,柏林剧院日臻完美,这是在过去推行妥协政策的可耻的十四年中绝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些小事都已不足挂齿。亨德里克正向他那位声势煊赫的保护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一个欢乐的夜晚,林登塔尔调制了鸡尾酒水果宾治,总理讲完他的战争生活之后,亨德里克决定抛出他那不光彩的历史。这是他的一次重大的忏悔,权贵听后原谅了他的过去。“我是个艺术家!”亨德里克大声宣布,眼里燃着烈火,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飓风刮过室内,“如同每个艺术家一样,我也干过一些蠢事。”他突然伫立不动,脑袋向后仰,双臂稍稍张开,用悲怆的声音说:“您可以把我处决了,总理先生,我什么都坦白交代了。” 他的确坦白交代了,说明自己受到过布尔什维克反动思潮的毒害,和“左派”眉来眼去。“这是搞艺术的人一时偏激啊!”他在痛苦中还带着骄矜解释说,“您也可以管它叫艺术家的蠢事!” 当然,总理早已掌握了关于亨德里克的材料,对他了解得很清楚,但从未对他见怪。总理在全国采用铁血政策,杀人如麻。可是对周围亲近的人,这位大人物倒是挺宽宏大量的。“嘿!只要是人,孰能无过?”他说,“何况当时又是乱世啊!” 亨德里克并不就此罢休。他又对总理说:“还有别的优秀的艺术家,也像我干了同样的蠢事。他们同样需要悔过自新,希望您也能宽宏大量,饶恕他们。总理先生,您看,这些问题一直使我揪心。我要在您面前为一个人求情,总理先生,我为乌尔里希斯求情。他是我的同事,我可以担保,他已悔过自新了。曾经传说他死了,实际上他还活着。他应该恢复自由。”这时,亨德里克以无比动人的姿态,伸出双手,高高举起。 洛特·林登塔尔听到此处已吓得缩成一团。总理瓮声瓮气地说:“乌尔里希斯……这是谁?”后来,他记起乌尔里希斯是共产党政治讽刺剧团“海燕”的负责人。“可是,他实在是个大混蛋啊!”总理有点儿生气地说。 “哎,他可不是坏蛋!”亨德里克发誓。他要求总理不要听信谗言。他承认,乌尔里希斯有点儿轻率,不够检点自己,但绝对不是坏人,再说,乌尔里希斯已经悔过自新。“他完全脱胎换骨了。”亨德里克还在做辩护,虽然他数月以来同乌尔里希斯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终于因洛特·林登塔尔助了一臂之力,最后总理被说动了,答应作如下令人难以置信的处理:释放乌尔里希斯,他今后可以在国家剧院担任小配角。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齐心协力办成了这件似乎不可能的事。 但乌尔里希斯谈到剧院安排时说:“我不打算这样做。我讨厌从刽子手手里得到赦免,扮演悔过自新的角色。我此时真的感到恶心。” 此刻,亨德里克需要对他的老朋友进行革命策略的教育。“但是,奥托,”他大声说,“你似乎缺乏理智,不能很好地把握时局!这种世道,不靠机智和伪装能混得下去吗?你就跟我学吧!” “这点我清楚,”乌尔里希斯和善而忧虑地说,“你比我机灵,要我干这种事,比死还难。” 亨德里克却振振有词:“这就要求你勉为其难。我也是违心地在干这些事呀!”他现身说法,向朋友阐明,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做到自我克制,跟狼在一起就得学狼叫,这是多么痛苦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解释道,“我们要是老待在虎穴之外,那除了骂娘,将一事无成。我已经进入了虎穴,而且我已经做了不可能做的事情。”亨德里克以此暗示,是他想方设法把乌尔里希斯营救出来的。“只要你得到国家剧院的雇用,就可以重新接上老关系,这比你躲起来搞政治活动要好得多。”这番说教似乎使乌尔里希斯开了窍,他点了点头。 “而且,你不演戏靠什么养活自己呢?”亨德里克的话里带点儿讽刺的口吻,“难道你还想重新经营海燕剧团?” 在帝国总理广场亨德里克寓所的隔壁,亨德里克为几天前重新获得自由的朋友租了个小房间。“如果让你住在我这屋子里,这就太不谨慎了,”他说,“对咱俩都不利。” 乌尔里希斯对此表示赞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乌尔里希斯的目光显得黯然神伤,他憔悴多了。他经常因疼痛而呻吟,“腰肾出了问题,他们把我打得太厉害了。” 亨德里克出于好奇想了解详情时,乌尔里希斯摆摆手,表示不愿再说了。他不愿意重提在集中营里的遭遇。后来,他虽然也透露了某些具体细节,但一说出口就立即感到羞耻、后悔,认为自己不该讲。当他和亨德里克在格鲁内瓦尔德公园散步时,他指着一棵树说:“也是这样一棵树,他们命令我爬上去。爬上树已经够艰难的,但当我骑在树枝上时,他们就向我扔石头,有一块击中我的前额,你瞧,这里还留下了伤疤。我在树上必须喊一百遍:我是一只共产党蠢猪。当我熬到最后从树上下来时,等待我的又是鞭子。” 乌尔里希斯受雇来国家剧院当演员,这也许是由于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经麻木了,也许是因为亨德里克把他说服了。亨德里克现在扬扬得意。“我拯救了一个人,”他自豪地想,“这是善行。”他以此来安抚自己还未完全丧尽的良心。可是,话还要说回来,使他积德行善的不完全是良心,而且还出于另一种感觉——害怕。他如今所积极参与的全部勾当能天长地久吗?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变天,一旦变天,报应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在这种形势下,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不仅有利,而且必要。为乌尔里希斯帮点儿忙,意味着为自己留一条生路。亨德里克为此感到心里踏实了。 看来已万事如意了,这下亨德里克可以满足了。但并非如此,因为还有一件事使他烦心。他不知该怎样甩掉朱丽叶。 说穿了,他根本不想摆脱朱丽叶。按他的心愿,他要永远占有她,因为他还在迷恋她。也许,他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烈地醉心于她。他知道,别的女人都代替不了她。但他不敢去看望朱丽叶。这太冒风险了。虽然穆克院长总是带着撒克逊口音亲切地同他说话,宣传部长和他一起照相,但是他们都很可能派特务监视自己——必须提防这点。他们一旦探听到自己和黑种女人乱搞,还让她用鞭子抽打自己,那一切都完了。同黑种女人胡来,其严重性不亚于同犹太女人厮混。这正是现在被人们普遍当作“种族亵渎”而严加批判的行为。因为“元首”需要士兵,所以德国男子应和金发女郎生孩子。他再也不能到特巴布公主朱丽叶那里去上舞蹈课了,本来那是很开心的时刻。一个洁身自好、一心念及民族利益的人是决不会去做这种事的。亨德里克也不敢这么干了。 在一段时间内,亨德里克寄希望于朱丽叶不会打听到他在柏林的消息。但是,实际上她在亨德里克到达柏林的当天,就已获悉。朱丽叶耐心等待他找上门来。当亨德里克长时间不露面时,朱丽叶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亨德里克让柏克在电话中告诉她自己不在家。这下把朱丽叶激怒了,她再次打电话,并威胁说,她要亲自登门造访。天哪,亨德里克该怎么办呢?给朱丽叶写信,他认为这显得很不明智,因为朱丽叶很可能利用信件进行讹诈。最后,他约朱丽叶到一家幽静的咖啡馆见面。这是他曾同评论家伊里希进行过巧妙会晤的地方。 朱丽叶准时到达咖啡馆,这次她没有穿绿靴子和短夹克,而是穿了一身异常朴素的灰衣服。她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刚果国王的女儿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为她那白种情郎的忘恩负义伤心得眼泪都流尽了。亨德里克想她是由于愤怒而哭的。他很难相信,朱丽叶这个人除了愤怒、贪婪及淫荡以外,还会有其他感情。 “你打算把我甩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说,聪颖的双眸上,眼帘低低垂下。 亨德里克谨慎而恳切地向朱丽叶说明形势,像慈父一般关心她的前途,用温柔的语气劝她尽快动身到巴黎去。在那里,她可以继续当舞蹈演员。他答应每月给她寄钱。伴着诱惑的微笑,他把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可是,我不想到巴黎去,”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执拗地说,“我父亲是个德国人,我认为自己也完全是德国人。我也有金发,是真的,不是染的。还有,我连一句法语也不懂,在巴黎该怎么办呢?” 亨德里克对朱丽叶的这种爱国热忱感到好笑。这又使朱丽叶怒不可遏。她圆睁那野性毕露的双眼,两个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我会叫你笑不出来的。”朱丽叶冲着他直吼。她举起黝黑粗糙的双手,向他伸过去,好像要给他看那白色的掌心。亨德里克害怕地环顾四周,看看那个女招待是否在旁边,因为朱丽叶在哭哭啼啼地大声埋怨和责备他。 “对任何事情,你从来不认真。”她用痛苦和愤怒的声音在哭喊,“在这世界上,你为了自己肮脏的前途,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且是绝对无所谓!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你的政治主张放在心上,你一直对我说假话!如果你真的站在共产党一边,你现在还会同枪毙共产党人的刽子手相处得这样好吗?” 亨德里克脸色苍白,像块桌布。他站起来说:“够了!”朱丽叶却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咖啡馆,幸而周围无人,这帮了亨德里克的大忙。“够了!!”朱丽叶学着他的腔调说,同时愤怒地露出她的牙齿,“够了!不错,对你确实是够了!可是多少年来,我虽不乐意,却偏偏要扮演一个野女人的角色,而现在你顿时想当男子汉大丈夫!够了,够了,不错,你现在再也不需要我了……也许现在全国挨打的人太多了?是不是已经有人代替我来为你付出心血?!呸,你这个无赖!一个卑鄙的无赖!” 朱丽叶用手捂着脸,身子因呜咽而抽动着。“我能理解,你的妻子——那个巴尔巴拉为什么在你身边待不下去了,”她从泪水涟涟的指缝中蹦出话来,“我仔细看过她,她嫁给你,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亨德里克已经走到了门边,那张钞票还留在朱丽叶面前的桌子上。 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人甩掉,她决不让步。她十分清楚,这次她只要一让步,就永远失去了他——她的亨德里克,她的白人奴隶,她的主子,她的海因茨。除了他,朱丽叶再也没有别的依靠了。当亨德里克和上层阶级小姐巴尔巴拉结婚时,朱丽叶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毫无畏惧。她知道:亨德里克会回到她——他的“黑色维纳斯”身边来的。可如今情况今非昔比,如今关系到亨德里克的前程,亨德里克要把她打发到巴黎去。她过去名叫马滕斯,如果她父亲不因疟疾死在刚果河畔,今天准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纳粹分子。 可怜的黑色女郎朱丽叶通过写信、打电话继续给亨德里克制造麻烦,使他惴惴不安。后来她到剧院门前去窥视,等他演完戏离开剧院时——幸而只有他一个人——她就闪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绿靴子和短裙,胸脯高高耸起,龇着闪闪发亮的牙齿。亨德里克吓得直挥胳膊,像要赶走魔鬼似的。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奔向他的奔驰小轿车。朱丽叶在他后面发出刺耳的笑声。等他坐进汽车并开动后,朱丽叶喊道:“我还要回来!从现在起,我每晚都要来!”她幸灾乐祸地威胁他。她疯了,也许是由于对他的背叛行为感到痛心和失望,也许是她喝醉了。她把红鞭子握在手里,那可是她同亨德里克的联系纽带啊。 这种可怕场面不能再重复了。亨德里克只好去求他的胖子恩人——总理,帮助他摆脱困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只有总理才能解救他。不过,这可是个冒风险的玩意儿。那个当权派会失去耐心,收回对他的全部恩宠的。但亨德里克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不然免不了要当场出丑。 亨德里克要求谒见总理,并向他再次作全面忏悔。总理对这位宠儿过于淫荡的行为和由此产生的尴尬险境感到意外。不过,他也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大加谅解。“我们不是纯洁的天使。”总理说。亨德里克真心地被这种宽宏大量的气度所感动。“一个黑色女郎在国家剧院门前挥舞鞭子,”总理开心得咯咯直笑,“真是妙不可言!那我们该怎么办?要让这女人从那里消失,就这样……” 亨德里克并不想把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处死,因此轻声地请求:“不要过分伤害她!”“噢,噢,”总理用手指威胁亨德里克,揶揄地说,“您似乎和那美人还藕断丝连哪!您被她彻底征服了吧!交给我去办吧!”他慈祥地安慰亨德里克。 就在当天,两个彬彬有礼但又态度强硬的汉子,出现在不幸的朱丽叶面前,通知她已经被捕。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尖声叫道:“这是为什么?”这两个汉子用强硬的语气轻声命令:“跟我们走!”她只好呜咽地申诉:“我可没有干坏事……” 屋子前停着一辆囚车。两个汉子阴险地但有礼貌地请朱丽叶上车。汽车行驶了好久。朱丽叶又哭又闹,要求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没有人理她,于是她就大声喊叫。但当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押送者用一只铁腕紧紧抓得发痛时,就一声不吭了。她知道,辩解申诉都已无济于事,继续叫喊甚至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即使不叫,她的命也同样是完了,亨德里克动用一切国家力量来对付她,要把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从他前进的路上除掉……她的双眸因恐怖而圆睁,像失明者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 紧接着她沉默了几天,是十天吧,或是十四天,或许只有六天。两个汉子把她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她弄不清,这间牢房是设在哪一幢建筑物里。谁也没有告诉她此刻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要把她关进这里,在这里要待多久?她再也不问了。一个穿蓝裙子的女人默默地一日三餐给她送一点儿吃的。朱丽叶有时哭泣,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墙。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押着她踏上人生的最后的旅途——无法想象的、苦涩的,然而却可得到解脱的死亡之途。 一天夜里,她被人从沉睡中叫醒。她感到时候到了,死亡已经降临,她像卸去沉重的包袱那样松了口气。没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穿制服的杀人刽子手,而是亨德里克。 他脸色惨白,太阳穴不停地跳动,不难看出,他非常紧张。朱丽叶看着他,像是见到了鬼似的。 “见到我,你高兴吗?”他低声问。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 “你不作声。”他苦恼地说,那宝石般的眼睛迷人地瞧着她。接着他用哀怜的声音委婉地补充说:“亲爱的,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了。”他说着,用双臂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这时,亨德里克告诉她必须立即去巴黎……一切都安排好了。护照上已有了法国的签证,行李已搬上了火车。在巴黎,她每月月底可以到指定地点取钱。 “不过,这个巨大的恩赐有个附带条件。”救星亨德里克说,同时他甜蜜的眼神也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了,“这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保持沉默!你要是不能守口如瓶,”他转而用粗暴的声音说,“那么你就自取灭亡。即使在巴黎,你也逃不出同样的命运。亲爱的,你能答应我保持沉默吗?”这时,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恳切,他温存地俯向受他迫害的朱丽叶。朱丽叶没有反抗。这些天来,昏暗的牢房生活已摧残了她的反抗意志。她不作声地点点头。 “你变得懂事了。”亨德里克说,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他想:“我的强硬措施终于迫使她就范了,我可以不再怕她了。但,我将永远失去她,多可惜,可惜极了……”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动身走了。亨德里克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那福星高照的天空上,阴霾已经散去。不会再有电话来打扰他的睡眠。然而,他感到的仅仅是松一口气…… 朱丽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巴尔巴拉也从他的生活中离去了,他向这两个女人发过誓,要永远爱她们。他不是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吗?“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评语。“黑色野女人,她对我能了解多少,她能懂得我内心的复杂变化吗?”亨德里克暗暗为自己辩解。但他在内心并不能轻易地翻过这一页。有时他觉得有愧,也许由于扪心自问,也许由于昏暗的牢房里朱丽叶充满痛苦的谴责目光曾逼视过他。现在,他失去了朱丽叶,把她甩掉了,他终于背叛了她。有时,他对自己的“黑色维纳斯”又情不自禁地认真思念起来。亨德里克曾把她当作感情麻木的下流的玩物而蹂躏过,从她的肉体里汲取过新的活力。他把朱丽叶当作偶像,热情地歌颂:“美神何处来?遥远的天际,深邃的地狱?”他在销魂时曾向朱丽叶喊道:“你踏过被你嘲笑的尸体。”也许她根本不是凶神。从白色恐怖的白昼冷光中看去,“踩在尸体上前行”不是她的人性规则。如今她动身到国外的另一个城市去了,从此她将踽踽独行,想到这里他不禁凄然泪下。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是因为能让另一个人踩着尸体过活? “这家伙踩着尸体往上爬。”这是犟小子米克拉斯在评价他的同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时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叛逆小子米克拉斯讲话随便,根本不考虑他的死对头已受到总理和大明星林登塔尔的特殊保护。他毫无顾忌,不但辱骂亨德里克,而且还骂到地位比亨德里克高得多的那些老爷们的头上去了。难道他不知道信口胡说会带来什么灾难吗?他是明知故骂吗?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吗?他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吗? 他的表情已流露出这种情绪和决心。过去在汉堡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疾首蹙额,因为当时他心中还抱着希望和信念,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到处说:“他妈的,全是胡扯!我们受骗了,‘元首’只想到自己搂权,对别的什么也不关心。他上台以来,德国有什么改进?阔佬们日益猖獗。他们一面大发其财,一面高唱爱国论调——这是唯一不同于过去的。阴谋家始终霸占在台上。”米克拉斯影射亨德里克。 “一个正直的德国人横遭惨死,无人过问,”他愤怒而痛苦地说,“瞧瞧那个胖子吧,他穿着烫金制服,坐着高级小轿车到处出风头!那个‘元首’也好不了多少,这点现在才真相大白!不然,‘元首’对一切坏事会容忍到今天吗?坏事层出不穷啊!党还在幼小的时候,我们为党出过力、卖过命,现在党让我们靠边站。像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文化界老布尔什维克反而红得发紫……” 犟小子米克拉斯毫无顾忌地当众发牢骚。难怪国家剧院里的人开始躲着他。一天院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进行训斥。“我知道,您入党多年,”穆克说,“所以,您更应该遵纪守法,在政治上我们要对您提出特别严格的要求。” 米克拉斯显得非常固执,他低下紧绷着的前额,翘起他不健康的红色嘴唇,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要求退党。” 穆克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年轻演员,米克拉斯猛咳了一阵子,他瘦弱的身子随之而剧烈抖动。他脸色灰白,颊下又显出了黑坑坑,一双明眸发射出凶光。院长虽生气,但不无惊奇和同情地看着这个青年人的背影离去。“他完了!”穆克心想。 是的,穷小子米克拉斯,你完蛋了!为了信念,你浪费了青春,耗尽了精力,几经磨难,如今你身上还剩下些什么?剩下的只是仇恨、痛苦的绝望和行将毁灭自己的疯狂欲望。你太孤单,太虚弱,年轻的米克拉斯。你没有保护神。你曾热爱过的政权是残酷的,它容不得一点儿批评,反抗者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会有人为你的惨死,为你巨大而灼热的希望无情地遭到破灭,而洒一掬同情之泪吗?要是会有,那又会是谁呢?你总是孑然一身,孤军奋战。 自从你母亲改嫁以后,你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你父亲早已过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了。如今,谁会为你洒下一掬同情之泪呢?谁来把白布蒙在你的脸上,哀悼你白白浪费掉的青春,哀悼你悲惨的死亡?让我们把你的眼睛合上吧!你不需要再睁着这圆圆的眼睛,望着苍穹,进行无声的抗议和无言的谴责了。你死了,你现在是个宽厚的可怜的孩子。是残酷的生活使你落得这种下场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许你会原谅我们——你的敌人,只有我们才是唯一的在你的尸体前默哀的人。 你的命运已经结束,人生匆匆。是你自己向命运发出了最后的挑战,结果招来了死神。如果不是你遭到厄运,你肯定会把其他年轻人——那些比你更无知、更幼稚的青年——聚集在你的身边,一起玩同盟者游戏。 他们出卖了一切。当然,他们必须这样做。终于在一天凌晨,身穿制服的小伙子们闯进你的屋子(过去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是你的老相识),要你坐进楼下等着你的那辆汽车。你没有做多长时间的反抗。他们用车把你送到离城市数里以外的郊区的一座树林里。清晨凉气袭人,你冷得瑟瑟发抖,但这些老伙伴不会给你一条毛毯或一件大衣让你御寒。汽车停了,他们命令你下车到树林里去散散步。你再次闻到芳草的气息,晨风吹拂你的前额,你挺直了腰板。也许坐在车子里的人,对你此刻的骄傲神态感到惊奇,但他们见到的不是脸而是背。而后,枪声响了。 数周以前,他们就禁止米克拉斯登台演出了。现在,他们通知国家剧院,说他遇到了车祸,大家听后都信以为真,谁也不会去追究事实真相。林登塔尔小姐说:“年纪轻轻就夭折了,真可惜!不过,我对他从来没有过特殊的好感。他的模样看了叫人害怕,亨德里克,你没有感到这点吗?他的眼睛凶光毕露……” 这次,亨德里克没有理睬他那位有钱有势的女朋友的问话。一想到年轻的犟小子米克拉斯的脸,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管是欢迎还是不欢迎,米克拉斯的脸就出现在亨德里克面前。在昏暗的走廊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米克拉斯站在他面前,特别是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格外清晰:双目紧闭,额角发亮,倔强地向前翘起的嘴唇在翕动。 他在说什么呢?亨德里克转身拔腿就跑。白天繁忙的活动拯救了他不安的灵魂,这样他可以不去听关于米克拉斯的噩耗。噩耗使他见到一张冷冰冰的、因死而楚楚动人的面孔。 1.奥林帕斯山,希腊山名,相传为众神居住之处。 第九章 在许多城市里 流光易逝,一九三三年已经过去了。记者们按照宣传部的旨意造舆论,定调调。如果他们的话可信,那么一九三三年该是伟大的一年,成功的一年,胜利的一年,也是德意志民族有了自己的“元首”和觉醒的光辉的一年。 对演员亨德里克来说,这无疑是愉快而辉煌的一年。这年,他以重重忧虑、麻烦和困难开始,却以踌躇满志而告终。聪明异常的亨德里克,愉快而又信心十足地迎接着一九三四年的到来。他是当权者的宠儿,备受总理的赏赐。总理这位大人物伸出巨掌保护了他,并把亨德里克/梅菲斯托当作宫廷丑角、插科打诨的名优和令人取乐的玩物。总理早已宽恕了这个戏子过去在艺术生涯中的不光彩历史。带鞭子的黑女人朱丽叶对他的控制也已经成功化解。亨德里克扮演各种精彩的角色,拍电影,他赚了许多钱。 总理经常接见他,像过去随时出入施密茨经理和伯恩哈德小姐的办公室那样,如今亨德里克几乎同样可以随时出入总理的官邸和私宅。 为了给您除郁解闷, 我扮成贵公子来到这里。 亨德里克轻佻地唱着《浮士德》的台词,心情舒畅地向这位当权者致意。总理在忙完一整天罪恶的血腥勾当之后,能有一个丑角同自己说说笑笑,开开心,这比任何休息都更妙。为此,林登塔尔差点心起嫉妒。不过,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也还欣赏亨德里克·赫夫根。亨德里克同这位令人畏惧的胖子总理的友谊,已为众人所知,引起了广泛议论。 可博得儿童、猢狲的赞叹, 如果这种事合你的口味。 有时,亨德里克不得不想起这句台词,因为同事、诗人、新的社交聚会的女士们,甚至那些政客们都用阿谀奉承的话语来折磨他。难道亨德里克·赫夫根真有心思去听那信奉德国民族主义的皮埃尔·拉律先生缠绵的甜言蜜语?难道亨德里克真的欣赏伊里希博士那带有文学性夸张的恭维话和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文雅的客套话?他在老朋友乌尔里希斯面前轻蔑地谈论,称这些人为“该死的一伙人”。但此时他对那些阿谀奉承的话,心里不正感到美滋滋的吗?无论亨德里克对乌尔里希斯说些什么,都不会影响亨德里克在埃斯帕拉那达饭店里,与桌前有衣冠整齐的年轻党卫队年轻军官陪同的皮埃尔·拉律先生喝香槟酒,而且他还觉得酒香味美。 亨德里克有许多朋友,其中有几个会逗人发笑。诗人本亚明·佩尔茨就是其中之一。年轻人欣赏他浮华、晦涩的朦胧诗,喜欢到发狂的地步,当然这些年轻人中的大部分现在都正在过流亡的生活。 本亚明·佩尔茨,身材矮小敦实,浅蓝色的眼睛,目光显得冷淡无情,双颊向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显露出一种贪欲。在交谈中他悄悄透露,自己崇拜纳粹主义。因为纳粹主义将彻底消灭令人无法忍受的机械化的文明制度。他热爱纳粹主义,因为它直接把人带到悬崖峭壁,因为它有死亡的气息,而且它会把无限的痛苦倾泻在蜕变的大陆,这大陆的蜕变一半是发生在组织得无可非议的工厂,另一半是发生在为体弱者准备的疗养院。 “在民主主义国家里,生活不会有风险,”诗人佩尔茨轻蔑地说,“我们的生活渐渐失去了英雄气概。今天我们目睹到的奇观是一个全新人类的诞生,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古老人类的复活,这个古老人类是陈旧的、不可思议的、好战的。这是一幅美得令人陶醉的景色!多么使人激动啊!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能积极参加这场人类大戏的演出,您应为此感到自豪。” 他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亨德里克。然后继续说:“生命重新获得节奏和魅力。生命从冬眠中苏醒,不久将从我们过去的沉沦时代中被唤醒,恢复其舞动时充满力量的运动。对于那些不知道如何使用其眼睛和耳朵的人来说,这新的节奏就如同训练有素的行军脚步的步伐。笨蛋才会被古代尚武生活方式的紧张外表所迷惑。这是犯的低级错误!我们如今不是在前进,而是在跌跌撞撞地行走。我们敬爱的‘元首’把我们推向黑暗,推向无生命的深渊。我们诗人那么酷爱黑暗和深渊,我们怎能不敬佩‘元首’的智慧和力量呢?把‘元首’视为神,这实在不算过分。他是冥间的恶煞,对那些着了魔的民族而言,他是崇高无比的神。我无限崇拜‘元首’,因为我极端憎恨理智的无聊统治和把进步事业当作庸俗的偶像。无愧于诗人称号的所有作家,都是进步事业天生的死对头。赋诗本身就是使人类倒退到文明前远古的神圣的野蛮时代。赋诗和杀戮,流血和讴歌,杀人和歌颂,都是互为表里的。是啊,我喜欢灾难。”佩尔茨说边说,两颊忧伤地耷拉下来,使脸部向前倾斜。他在微笑,他那厚厚的嘴唇似乎在品尝糖果,似乎在品尝甜吻。 “我渴望死的冒险,渴望深渊,渴望经历绝境。这绝境使人类摆脱文明的束缚,进入没有保险公司、没有警察、没有舒适设施的野战医院为之提供保护的世界,人类将面临大自然和猛兽般的敌人的残酷袭击。我们将经历这一切,对此您可以相信我,我们将欣赏到恐怖,对我来说任何恐怖都是不过瘾的。我们还是太软弱了,我们的伟大‘元首’对于其远大的抱负尚未如愿以偿。在哪儿有公开拷打?我们为何不把那些人道主义清谈家和理想主义庸人烧死?”说到这里,佩尔茨用小勺不耐烦地敲敲咖啡杯子,好像在向跑堂的抱怨,为何还没有把菜端上来,让他等得不耐烦都开始叫唤了。 “为什么还总是搞那种过时的谨小慎微的一套,虚假的羞羞答答的一套,如为何把严刑拷打作为美好节日的狂欢活动藏在集中营的大墙后边?”他严厉地问,“据我所知,到现在为止,仅仅只是烧了书,这又算得了什么?但是‘元首’会给我们另作安排的,这点我充分相信他。到那个时候,地平线上火光烛天,大街小巷血流成河,幸存者将围着尸体疯狂地跳舞!” 对不久将发生的恐怖事件,这位诗人愉快地充满了信心。他彬彬有礼,虔诚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亨德里克担保:“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属于以优美的姿态在腐尸身上欢跃的那类人,从您的长相,我看得出,您是属于这类人。您是冥王的骄子,总理先生爱护您、赞扬您并非偶然。您是个激进的天才,您的犬儒主义是真正的、富有创造性的。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我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亨德里克听着这精彩的、虚伪的捧场话,脸上流露出一种僵硬的、做作的微笑,双眼神秘地闪烁着。没有人会像诗人佩尔茨那样,提出如此深刻而又怪异的理由来说明他对纳粹主义的新的热爱。其他人,如性格演员约阿希姆,只会朴实地说:“在我们祖国,不管谁上台,我永远是个德意志艺术家和爱国者。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柏林。我不愿离开柏林。因为在别的地方我决不会赚到这么多的钱。” 这是胖乎乎的性格演员约阿希姆一天晚上靠着饮啤酒的桌子讲了这番话的。这类人物至少可以告诉你,他在想什么。如果好莱坞以重金聘请,他会流亡美国,成为一个激进的反法西斯分子。可惜好莱坞没有这种打算。约阿希姆是德国的著名演员,由于得不到聘请,心里感到挺窝囊。因此,他在同事中装作一副老实人的样子问道:“除了我们这儿的古老的德意志地窖里藏着美味的啤酒以外,其他地方还能有吗?有谁能告诉我这点?” 他带点狡黠的神情挑衅地向四周扫视。他的宽阔的大脸表情丰富,腮帮子的皮肉松松垮垮,小眼睛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这一切给人以熊一样善良的假象,而这头熊从外表上看来,是多么笨拙,见之令人发笑。实际上在猛兽中则是最凶残的。恭维者说,性格演员约阿希姆极像了总理先生,他听后笑容满面。相反,当有人说,他一半是犹太人时,他大发雷霆。“让这恶棍站出来,我要好好跟他理论!”约阿希姆大声嚷嚷,脸涨得又红又紫,“我想看看,他到底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那无耻的谰言!真卑鄙!一个厚颜无耻的无赖竟敢剥夺一个德国男子汉的荣誉!” 关于这个性格演员的可怕谣言,层出不穷。人们又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在约阿希姆祖母的一辈人里,有一个人的血统有问题。约阿希姆这个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血统的人,为此雇用密探,为自己查出了可耻的造谣者。因而对他祖母一辈的血统持怀疑态度的人中,有几个被关进了集中营。约阿希姆感到非常满意,他说:“不能再让造谣中伤者逍遥法外了。” 约阿希姆找来他有权有势的朋友和同事们,当面向他们郑重其事地申明:他的祖先纯属德意志血统,这是毫无疑问的。 “老实说!”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约阿希姆专程拜访亨德里克时说,“我的家庭没有问题,一切正常。我对自己无可挑剔。”他像一条忠实的狗那样,用目光从下往上打量着。他在舞台上扮演既严厉而又心地善良的父辈,同儿辈们吵架后,痛哭流涕言归于好时,就习惯以这种姿态看人。 “遗憾的是,我必须把那些同我唱反调的人关起来,”这位纯德意志人的语调过分伤感,他继续总结说,“因为我们生活在有法制的国家里。” 亨德里克·赫夫根支持自己的同事以值得称赞的热情维护自己的荣誉,并给他递去雪茄和久藏的名贵的香槟酒。两位艺术家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舒适的上午。临别时,约阿希姆以狗熊般笨拙的动作紧紧地拥抱住亨德里克,这么大的劲,几乎把对方扼死。他请亨德里克转达他对林登塔尔小姐的衷心问候。 今天,在亨德里克的朋友中,有像佩尔茨这样有趣的人物,有像约阿希姆那样的好心肠人。可是,过去曾被他称为朋友的人们又在哪里呢?其他的人呢?他们的遭遇又如何? 巴尔巴拉从巴黎给亨德里克写信,要求离婚。在夫妻双方都不出庭的情况下,法院轻而易举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因而不需要提出任何特殊的离婚理由。法官们充分理解,像亨德里克这样有地位和有见识的人,普鲁士国家剧院的名流,总理先生的私人朋友决不能同一个流亡异国、公开敌视国家,而且最近查明是血统不纯的女人继续生活在一起。纳粹报刊的造谣专家们,还不敢对巴尔巴拉政治上名誉扫地的父亲枢密院顾问扣上犹太血统的帽子,但他们对他肆无忌惮地进行恶毒攻击。他们说枢密顾问犯了“种族亵渎罪”,他的妻子即将军的女儿不是纯“雅利安人”。无独有偶,巴尔巴拉的外祖父原系高级军官,人们突然再也不谈论他的赫赫战功了,转而指责他的自由派倾向。因为将军夫人思想活跃并超出军官阶层的规矩,现在得到的是最简单,也是最令人痛苦的解释:将军夫人并非德意志优秀民族,而是劣等民族和犹太人。对此,威廉二世皇帝只装作不知道。但是,纽伦堡一家反犹太报纸把事情捅了出来。这家反犹太报纸证明:将军夫人身上有一半是犹太血统。她那煊赫的历史、雍容华贵的气质和侯门尊严如今又有什么作用了呢?一个一生中不会说一句完整德语的拙劣文人和下流的家伙,竟然可以随随便便指出巴尔巴拉不是德意志民族中的一员。 因此,巴尔巴拉的血液里有百分之三十以上是不纯的。德国法院认为,这一条足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因为金发的莱茵人有权要求自己的妻子是纯种女人。像巴尔巴拉这样并非纯“雅利安人”的女人,亨德里克早该把她遗弃。同时,她的所作所为是可耻的,是公开的丑闻。 巴尔巴拉从一九三三年二月以来,一直待在巴黎。凡过去了解她的人都发现她彻底变了。她的种种幻想破灭了,她不再伤感和爱玩了。她的脸显得刚毅不屈,刚毅的神色溢于眉宇和前额。甚至连她那溜达的步履如今也充满了活力。只有立下终身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才有这样坚毅的步伐。 巴尔巴拉积极行动起来了。过去,她经常画点小画,读读大部头的书,关心朋友的苦乐,参加轻松的游戏和耽于苦思冥想,以此来打发时光。如今,她在援助德国政治难民委员会工作。此外,她和朋友塞巴斯蒂安及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编辑出版一份杂志,揭露德国法西斯的扩军备战、在文化和司法领域里的暴行及其卑劣的行径和危险性。 塞巴斯蒂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负责编辑工作,巴尔巴拉管理日常商业事务。巴尔巴拉办事干净利落,在处理业务方面.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竟然能力如此之强。他们的小小杂志,得不到任何的资助,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生存。它用德法两种文字每周出版一次。在创办初期,杂志是油印的,只提供给少数订户。半年后,薄薄几页的小小油印品,居然发展成正规的杂志,并在除德国以外的欧洲各大城市拥有了读者。 “我们的读者,在斯德哥尔摩有五十人,在马德里有三十五人,在特拉维夫有一百一十人,”巴尔巴拉在她旅馆的小房间里召开的“编辑会议”上说,“我对荷兰和捷克斯洛伐克十分满意。不过在瑞士的发行工作,还要继续打开门路。如果我们在美国有一个精明能干的代表,那该多好啊!总的来说,读者还是太少。应该让千千万万的人知道我们想说什么。我们太穷了……” “我们的敌人在花费数百万来散布他们的谎言。而我们连邮寄刊物的邮费都没有。”她边说边把自己褐色枯瘦的手握成拳头,以表示无奈和对以后工作坚定的信心。如往常那样,只要她一想起仇人和敌人时,目光便会变得咄咄逼人。 塞巴斯蒂安过去考虑问题喜欢钻牛角尖,纠缠于细枝末节,如今他也彻底改变了。他学会了抓住事物的本质,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内心的思想。“斗争的规律不同于高雅的艺术规则,”他说,“斗争规律要求我们不是去抓细枝末节,而是把精力集中在主要问题上。我现在的任务不是去寻找和塑造美好的事物,而是竭尽全力地工作,并为之做出最大的牺牲。”有时他劳累了,可能会说:“我感到厌倦,毫无意义。敌人比我们强大得太多,他们处于绝对优势。我们长期扮演堂吉诃德的角色是多么痛苦和可笑,我渴望能到遥远而偏僻的孤岛上去。在那儿,我们能摆脱一切痛苦,同时眼前的艰苦现实也不再存在了……”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种地方!”巴尔巴拉大声喊道,“塞巴斯蒂安,你想象的岛本来就不存在,而且就目前状况看,它也不可能存在。再说,敌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甚至有点儿怕我们。我们揭露敌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事实,通过我们的报纸传播出去,这些都使他们感到害怕,都会一点点加速敌人的灭亡。塞巴斯蒂安,他们的末日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巴尔巴拉充满胜利的信心,在朋友塞巴斯蒂安感到气馁的时候,她镇静地安慰他。“你想想,”她对塞巴斯蒂安说,“在阿根廷我们又增加了两个新订户,多好啊,他们把钱都寄来了。”巴尔巴拉花了半天的时间,给索菲亚、哥本哈根、东京和布达佩斯的图书馆和发行中心写信,催他们归还数目不多的债务。 巴尔巴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友谊,虽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已超过一般同事的关系。巴尔巴拉尊敬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因为她勇敢,干劲十足。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独自埋头苦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她和塞巴斯蒂安负责编辑政治评论栏目,他们二人一心扑在那份小小的杂志上,像母亲的心牵挂在孩子身上一样。当她初次见到杂志被铅印出来,装订美观时,她高兴得几乎流下了眼泪。她拥抱了巴尔巴拉,虽然屋内没有旁人,她却对巴尔巴拉细声耳语道:“这一切,我是多么感谢你啊!”巴尔巴拉久久地端详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那张柔和的、宽大的、涂脂抹粉的脸庞,她发现在赫尔茨费尔德的脸上增添了明显而深深的皱纹。这皱纹说明,大家同甘共苦熬过了去年,然而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内心深处有矛盾和斗争,这是心灵深处剧烈而痛苦的矛盾。原来在流亡初期,一天,她遇到多年未曾见面的丈夫。她抱着很大的希望。后来才知道,她的丈夫在莫斯科与别的女人同居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言而喻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早该冷静地看清这点。然而,当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感到意外,感到失望。不过,这内心的希望她却从未流露过。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还想着亨德里克吗?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提到了亨德里克的名字。“他的日子好过吗?”她轻声细语地问。夜深人静,她俩一起工作了很久,“演戏给他带来乐趣吗?他对新的荣誉感到满足吗?” “你这是在说谁呀?”巴尔巴拉反问道,眼睛并没有看着她。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解嘲地微微一笑,脸色一阵微红,说:“这会说谁呢?说你那离了婚的丈夫……”巴尔巴拉毫无表情地说:“他还活着?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他这个人存在。对我来说,他早已死去。我不喜欢昔日的幽灵,最讨厌像他这样不忠实的幽灵。”从此以后,她俩再也没有谈论过亨德里克。 巴尔巴拉有时去看望自己的父亲。他孤独一人,住在地中海沿岸法国南部城市里维埃拉。国会纵火案发生后,他立即离开了德国。当时,一群纳粹学生闯到他的家里,准备向“赤色的枢密院顾问”表示一下“真正的德国青年”对他的态度,但是这伙青年扑了个空。他们感到愤怒和失望。“真正的德国青年”本想把这位世界闻名的长者狠揍一顿,然后把他装进汽车送入附近的集中营。这帮匪徒在枢密院顾问的别墅里只找到了吓得浑身发抖的女管家,他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为了给民族事业做贡献,也为了使这次夜间行动具有某种意义,匪徒们把可怜的老太婆折腾了一阵后,使她精神恍惚,然后将其关进了地下室。接着他们冲到楼上的图书馆去取乐。这伙“真正的德国青年”踩着歌德、康德、伏尔泰、叔本华、莎士比亚和尼采的著作狂舞。这些穿党卫队制服的青年,厌恶地认为那些书籍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他们狂吠,他们歇斯底里地发作,把列宁和弗洛伊德的著作扔到壁炉的熊熊烈火中去焚烧。在返回的途中,这批年轻人面露狰狞地狂笑,他们感到在枢密院顾问家里度过的两个钟头是愉快的时光。“如果那条老猪在家,”狂妄的小伙子大声喊叫,“那才有好戏看呢!” 枢密院顾问动身时,把最重要的文件和爱读的少量书籍装在手提箱里带走了。他在途中花了几个星期旅游,先到瑞士,然后到了捷克斯洛伐克,最后在法国南部住了下来。他在海滨租了一幢小房子,花园里有几棵棕榈树和美丽的花丛,不远便可见到大海。 老头儿孤独一人,深居简出。有时,他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来回踱步数小时之久。有时,他坐在屋前,观看大海变幻无穷的诱人色彩。“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他对女儿巴尔巴拉说,“看看这面前美丽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海水,使我心潮澎湃。我到这里很久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记不起地中海是如此的湛蓝。每一个名副其实的德国人,都向往地中海。他们敬仰地中海,把她当作德国文明的神圣摇篮。现在,在我们的国家,地中海突然遭到憎恨。德国人想把他们自己与地中海强大的力量和优雅的魅力割舍开。他们以为可以不再需要优美明澈的地中海了,并且大喊大叫地表示对地中海已经厌烦了。但这是德国人自己的文明啊,我们怎能就那么容易地抛弃呢。他们想否定我们德意志民族为世界建树的伟大功绩吗?唉,可怜的德国人啊!他们还要忍受多少痛苦,他们还会给别人增添多少痛苦啊!” 纳粹政府没收了枢密院顾问的房屋和财产。布鲁克纳还从法国报纸的一则通知中获悉,他已被取消国籍,他已经不是德国人了。当他得知这消息后的几天,便又开始工作了。“这将是一本大部头的书,”他给巴尔巴拉的信中写道,“书名就叫《德国人》。我将在书中阐述我对德国人民所了解、所担心、所希望的一切。关于他们,我了解得太多了,我为他们也担心得太多了,对于他们,我抱的希望也太多了。” 他在心爱的异国海滨忧国忧民,痛苦地度过余生。有时,几个星期过去了,他除了和女仆说几句法语以外,平时一言不发。他接到许多来信。他的学生如今都流亡异国,留在德国的也都感到绝望。他们来信向老师求教,希望得到他心灵上的慰藉和行动上的鼓励。“对我们来说,您的名字象征着另一个更加美好的德国。”有人勇敢地从巴伐利亚的一个省城这样给他写道,然而使用的是伪造的字体,并隐瞒了真实的地址。这类忠诚坦率的表白,使枢密院顾问既感动又怨恨。“在当今的德国,有这样的想法并表达出来的人,大有人在,”枢密院顾问这样想,“因为他们已经忍受了发生在面前的灾难,但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没有行动起来进行反抗。对于德国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听之任之,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是罪魁祸首。”他把来信搁置一旁,重新展开稿纸,奋笔疾书。稿纸在逐日增厚,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和智慧,怨恨和反抗,以及疑虑和信心。 布鲁克纳知道,特奥菲尔·马德尔偕同尼科勒塔住在里维埃拉的另一个小镇里,离他不到五十公里远。一次,他俩邂逅,彼此打了打招呼,没有约定何时再见,后来再也没有见面。马德尔和布鲁克纳的心情都不佳,也不想相会交谈。这位讽刺家昔日那种快乐的、出言不逊的神态消失了。德国的灾难惊得他目瞪口呆,沉默寡言。他像布鲁克纳一样,整天坐在小花园的棕榈树下和花丛边,凝视着大海。然而,马德尔的目光并不包含宁静和沉思。他的目光显得焦躁不安,茫然地绝望地彷徨在波光粼粼的辽阔的海面上。他浅蓝的嘴唇依然做着吸吮的动作,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不过如今他沉默不语了,沉默是无声的抗议。 过去,马德尔昂首阔步,现在却耷拉着脑袋,瘫坐在那里。铅灰色的双手放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显得那样疲倦,似乎再也不能动弹了。他沉静地蜷缩在那里,只有眼珠还在转动,他的嘴唇在痛苦地吐露无声的语言。有时,他会吓得缩成一团,似乎有张恐怖的脸在他面前跳动。这时,他会用力地竖起身子叫喊,声音不再响亮,而是那样苍老和嘶哑。“尼科勒塔!你过来!我请你立刻就来!”马德尔既命令又哀求。尼科勒塔从屋子里出来走向他。 她脸上的神色显出疲惫和忧伤,这同她那突出的鹰钩鼻,线条分明的嘴和高高的额角极不相称。她的双颊变得更宽、更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挑衅般的光泽。过去这种光泽使她的眼睛显得迷人和令人不安。尼科勒塔已不再是个固执而骄傲的姑娘,而是个经历了热恋又遭受过许多苦难的女人,她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在她的情感中,疯狂的歇斯底里同真挚灼热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出于这种情感,她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如今就在她的面前,躺在椅子上,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她问:“马德尔,你需要什么?”过去那些年,不管她遭受了什么苦难,她那堪称楷模的发音一直没有变,“亲爱的,我可以给你帮点儿什么忙吗?” 马德尔呻吟着,像是在做噩梦,“尼科勒塔,尼科勒塔,我的孩子……实在可怕……太可怕了……我听到在德国遭受严刑拷打者的喊叫……我听得十分清楚,是风把这喊叫声吹过大海送到我这里来的……匪徒拷打犯人时还放唱片听音乐,真是无耻之尤。匪徒们用布垫堵住受害者的嘴巴,不让他们叫出声音来……但是,我听到了他们……一切我都听到了。上帝赐给我一副专听死难者呼喊声的敏锐的耳朵……我是人类的良知,我听到了这一切。尼科勒塔,我的孩子!”他紧紧抓住她。痛苦的目光茫然地盯着南国景色。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从南国的宁静中突然冒出的可怕的妖魔鬼怪。尼科勒塔的手放在他潮湿、滚烫的额头上。“我知道,我的马德尔,”她音正腔圆地说,同时充满着温情,“你听到了一切,你把一切都看透了。你应该根据自己的所知,把世界剖析一番。这对你和世界都有好处。你应该写,马德尔!你应该写啊!” 一年以来,尼科勒塔一直在恳求他工作。丈夫的瘫痪给她带来了痛苦,她忍受不了丈夫的绝望情绪和无所作为。她敬佩自己的丈夫,认为他是世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她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对事态袖手旁观,而要置身于事态的中心,并且参加工作,唤醒世界,告诫世人。可是他的回答却是: “我还要写些什么呢?一切,我都说了。一切,我都已预知了。我揭露了骗局,我闻到了腐臭的气味。我的孩子,但愿你想象得到,当事实证明我的预言千真万确时,那是多么难以接受啊!人们已把我的书忘记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有人把我的全部剧作烧掉了,我的预言仿佛是一阵清风飘得无影无踪了。而如今发生的一切,无以名状的痛苦和灾难,只是我全部作品所预言的微不足道的尾声,我的作品早已描写了这一切。未来将要发生的最坏结局,最终的灾难我也都预测到了。我因预感到这些而悲恸欲绝。如今我还能写些什么呢?我承受着人世的痛苦,我心灵中的现实和未来都在崩溃。” “我我我……”他说完三个“我”字就再也不吭声了。他精神恍惚,掉入“我”的陷阱中。他那因饱经风霜而变得更加刚毅的脸,向前垂了下来,但现在这张脸变得精巧了,也更加敏感、更加坚强了。马德尔突然睡着了。 尼科勒塔回到屋里,在黑暗阴凉的前厅站住了,她慢慢举起双手捂着脸。她在呜咽,但没有眼泪,因为她的泪水已干枯。她捂着嘴轻轻地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儿,我受不了了。” 曾被亨德里克称作朋友的人们,现在散居在各国的许多城镇里。其中有些人日子过得还很不错。例如“教授”就生活得很好,他的世界声誉是享受不尽的。他可以住在用巴洛克式家具和哥白林双面挂毯布置起来的宫殿里,或是住在一流国际饭店的豪华套房里,度过他的后半生。在演戏方面,柏林不让他来参与,难道这是因为他是犹太人的原因吗?好吧,反正这对柏林人来说更为不利。“教授”的舌头依然神气十足地在嘴里来回动。有一阵子他大发雷霆,嘴里叽里咕噜地发牢骚。后来,他冷静思考,也就不去理睬这些。他想,自己本来就忙得不亦乐乎,让柏林人去演他的戏吧!让“这个亨德里克”去尽情地为他的“元首”演出喜剧吧。演出旺季,“教授”要去巴黎导演一出轻歌剧,去罗马和威尼斯导演两出莎士比亚的喜剧,去伦敦导演一出宗教歌舞剧。此外,他还要率领剧团去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演出《阴谋与爱情》和《蝙蝠》。与此同时,他还要与好莱坞签订一项大规模拍片合同。春天一到,他得赶快到那里去。 “教授”设在维也纳的两家剧院,由伯恩哈德小姐和卡茨先生代为经营管理,对这两家剧院的健康有序发展“教授”可以完全放心。卡茨先生有时会伤感地回顾有趣的往事:他曾自称为西班牙医生,撰写了深不可测的剧本《罪孽》,这出戏曾把柏林观众给蒙蔽住了。“这可是开了个高级的玩笑啊!”卡茨一边说,一边模仿他的主人和师傅,舌头也神气十足地在嘴里来回动。现在,他再也不提复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了。卡茨先生最终被迫上演低级的戏。 伯恩哈德小姐也开始有点儿伤感。她想到了选帝侯大街,特别是想到了亨德里克。“他那双凶狠的眼睛多媚人!”她梦幻似的回忆往事,“我的亨德里克,我可舍不得把他白白送给纳粹分子,他们真的不配占有这样出色的名流。”不过,现在在维也纳有一个花花公子取代了亨德里克。他可以称呼伯恩哈德为“罗泽”,也可以在她的下巴上摸一摸。他是个年轻的风骚演员,虽没有亨德里克那种疯狂劲,却也显得温文尔雅、朴素大方。 多拉·马丁在伦敦和纽约焕发了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二个艺术青春。她的新成就是她过去在柏林所望尘莫及的。她以小学生的好胜心奋发学习英语,如同冒险家那样准备去征服一个异国。过去,她曾以独特的夸张手法,使柏林的观众如痴似醉,惊叹不已。现在,她用新的语言,新的表演手法去夺取异国的观众。在演出中她时而温柔亲切地说话,时而发出呻吟般的悲叹声,有时止不住地咯咯笑,还有的时候因高兴而欢呼,她还能婉转地歌唱。她仿佛仍然是个腼腆而又笨拙的年轻男孩,或是轻松愉快、异想天开的小姑娘。表面上看,她演得似乎无忧无虑、任性倔强,实际上,她以她的才智对表演中的每一个动作都做了精细入微的处理,使着了迷的观众又悲伤又欢笑。她聪明机灵,善解人意,她了解英国和美国人民的喜好。她知道,她表演的角色要比在德国表演时稍稍伤感一些,要更具有女性的特点,更加温柔一些,才能适合观众的口味。她很少粗声粗气地说话。她往往睁大眼睛以天真无邪、无可奈何的目光来感动人们。 她自己也承认:“我把本人的形象稍稍作了些改进。”这时她会耸耸肩,缩缩头,做些妩媚的动作,“我改进得不多,而改的都是必要的,以便让英美观众开心微笑。”多拉·马丁来往于伦敦与纽约之间。在这两个大城市里上演同一出戏,达数百场之多。她晚上演戏,白天拍电影。她的身体居然能支持得住,着实令人吃惊。她瘦削、纤小的身体从不知疲倦,似乎蕴藏着魔力。英美的报纸称赞她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舞台艺术家。每次演出以后,她会到萨沃依饭店小憩片刻。一进门,乐队便为她奏起了迎宾曲,人们起立欢迎她。美国和英国的这两座大都市,对这位被柏林当局赶出国境的犹太女演员表示了敬意。英国女王接见了她,威尔士亲王把一束玫瑰花送到她的化装室,美国的年轻诗人专为她写剧本。时而有从维也纳或布达佩斯来的记者采访她,问她是否还想回到德国演戏,多拉·马丁回答说:“不想,我已经不是德国演员了。”不过,她常想:不知柏林对我的新成就有何评价?他们知道我的成就吗?当然应该知道。希望我现在的成就能让他们感到后悔、嫉妒和愤怒。在那里不会有人对我的成就感到高兴的。有十万观众表示,他们热爱我,我就至少可以气气他们,这样就使他们不要忘记我。 英国拍摄的一部电影在柏林上映,其中担任主角的就是多拉·马丁。但几天后影片就停演了,因为这对德国来说就是一桩丑闻。影片上映时,宣传部长下命令:对此,在电影放映时,观众要表示出一种“自发的愤怒”。于是党卫军队员们身穿便服,被派进电影院。银幕上一出现多拉·马丁的特写镜头,遍布在全场的党卫军士兵就吹口哨,喝倒彩,扔臭气弹,并且大喊大叫:“不准在德国的电影院放映由该死的犹太女人主演的影片!”那些化装成观众的流氓捣乱、起哄,所以影院不得不打开电灯,停止放映。前来看电影的勇敢、好奇的观众,在一片惊慌混乱中离开了电影院。其中有许多犹太人就是为了来看多拉·马丁的。他们在逃离电影院时,要是被冲锋队员认出是犹太人,就会立即被抓住,遭到一顿毒打。 宣传部在伦敦表示: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德国政府同意放映这部影片,但是柏林的观众不同意,他们表示直接和强烈的抗议,我们认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为此宣告,从现在起,在德国,凡由多拉·马丁主演的影片都在禁映之列。 被迫离开德国的人们,散居在许多城镇里。他们在许多国家寻求避难。克罗格由于在新德国已经无法找到栖息之地,所以他暂且定居在布拉格。其实他既非犹太人,也非共产党,他是文学先驱,他把剧场当作进行道德教育的机构,他永恒的理想是实现正义和自由。他的希望多次落空,却仍然不放弃自己天真而又乐观的激情。克罗格决心发扬法兰克福鼎盛时期的优良传统,为此他刚到布拉格,就积极物色合适的人选,期望有人为他提供几千捷克克朗的资助,为在布拉格郊区的地下室创办文学剧院而奔波。他终于寻觅到了资助者,但他们资助的经费少得可怜。他选择了一个大谈特谈“人类”和“美好时代的曙光”的剧本。在地下室和几个年轻演员合作,终于使这个剧上演了。克罗格的忠实朋友施密茨,仍然为他管理财务,而克罗格这个坚强的理想主义者执着地追求着真善美,出淤泥而不染地留在了纯艺术的象牙塔里。 然而,施密茨决不能让他永远待在那里:他们甚至缺乏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克罗格是个出身于资产阶级的艺术家,经济上虽也有拮据的时候,却尚未经历过真正的贫困,因此他压根儿不懂,凭少得可怜的经费只能办极简陋的剧院。日子尚且过得去,他们除经济拮据外,还遭到政治压力。德国驻布拉格大使馆,对流亡异国的汉堡艺术剧院院长的和平主义倾向感到极端反感,使馆派人同布拉格当局进行交涉,反对克罗格。而克罗格和施密茨则奋起反抗,坚强不屈,斗争使他们消瘦和苍老了。施密茨已不那样乐观了,他粉红色的面颊已经苍白,略显力不从心。克罗格的前额和嘴角也增添了许多皱纹。 在许多国家和城市里…… 朱丽叶(曾被称作刚果国王女儿的特巴布公主)在巴黎蒙马特区的一个小酒吧间找到了工作:从午夜至凌晨三点给美国人(自从美元跌价以来,在巴黎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法国乡间绅士和妓院老板展示其美丽的身段和表演精彩的踢踏舞。她几乎是裸体登上舞台。微型的乳罩上挂着一串串绿色的玻璃珠子,穿一条绿色丝绸小三角裤,屁股上插着许多绿色的鸵鸟羽毛,以此表示她是只小鸟。同时,嘴里反复说着:“我是一只小鸟,飞越大海来到这里,要在蒙马特区筑窝。” 实际上,她怎么可能是只小鸟呢?她在烈士街的那间可怜的屋子,连窝都不如。屋内漆黑一片,往窗外望到的是肮脏的小院子。污渍斑斑而又光秃秃的墙上,唯一的装饰物是挂着的一幅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相片。在一次愤怒而痛苦的大发作时,朱丽叶把这张照片撕碎了,后来又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拼在一起。亨德里克的嘴从此歪斜了,这给他的脸增添上了阴险毒辣的表情。一道胶水痕迹,像条伤疤越过他的前额。除了这点以外,他的美貌已复原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每个月的一号,朱丽叶到一所她不知道主人是谁的房子的门房那儿领取亨德里克寄给她的一点点钱。在蒙马特咖啡馆演出的报酬,加上柏林寄来的钱,使朱丽叶可以勉强生活下去,而不必去当站街女。在这里她见不到熟人,更没有情人。她对任何人都不谈及她在柏林的冒险生涯。其中原因之一是,她害怕丧命,至少害怕会失掉每月的小额生活费;原因之二是,她不愿给亨德里克制造麻烦,她心里依然眷恋着他。她什么也没有忘却,什么也没有宽恕。 朱丽叶每天至少有一次要怀着仇恨,并令她毛骨悚然地去回忆在德国的那间昏暗的牢房,在那里她遭到了太大的苦难。她想复仇,而且要以大规模的、甜蜜的方式复仇,决不用卑鄙、残忍的手段。白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躺在她那张肮脏的床上做着美梦:她回到了非洲,把全体黑人团结在自己身边,她成了皇后和军队统帅,率领人民起义,并对欧洲发动了大规模战争。白人世界已经烂透,早该灭亡。朱丽叶自从同柏林的盖世太保打过交道后,很清楚这点。一定要消灭白人世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要率领她的黑人兄弟姐妹胜利地开进欧洲各大城市,要以空前的血腥屠杀来洗刷白人世界强加的耻辱。那些狂妄的主子,必须充当自己的奴隶。在梦幻中,国王的女儿见到她心爱的奴隶亨德里克,他匍匐在她脚下。啊!她怎样去折磨他呢?啊!她该怎样去溺爱他呢?她要把花冠戴在他光秃秃的额上,但他必须跪在地上接受她赐给他的花冠。这个既是无耻之徒又是情侣的人,作为最宝贵的战利品,必须穿着盛装跟在她身后行走。 这是“黑色维纳斯”朱丽叶的美梦。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指,玩弄着那用红色皮条编成的鞭子。 一天晚上,朱丽叶在街上散步,人群从马德兰教堂向协和广场走去,巴尔巴拉从她的身旁过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亨德里克夫人是朱丽叶嫉妒和同情的对象,现在她低头沉思着,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去。朱丽叶轻轻拉了一下巴尔巴拉的袖子,用法语说道:“夫人,您好!”巴尔巴拉微微颔首,惊奇地抬头看时,黑女人朱丽叶已走远了。巴尔巴拉见她那宽宽的背影迅速地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尼科勒塔(即尼科勒塔·马德尔)又回到了柏林。一天,她提着布满裂纹、破烂不堪的红帽箱出现在帝国总理广场亨德里克·赫夫根的住宅里。“我来了。”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兴奋的亮光,“我在那里实在受不了啦!马德尔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他。可是,他已置身于时代和现实之外,成了一个梦幻者,一个帕西发尔,我可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啦,亨德里克,你能理解我吗?” 亨德里克理解这点,他坚决反对梦幻者。他认为,任何人都要与时代和现实保持密切的接触,这完全是必要的。 “流亡是弱者的行为,”他严厉地说,“待在法国里维埃拉的那些人,自以为是殉道者,实际上是逃兵。在这里,我们站在前线,他们却躲在营地,修身养性。” “我一定要重新登上舞台!”尼科勒塔说,为此她离开了丈夫。 亨德里克认为,要安排尼科勒塔演戏,不会有多大的困难,“只要我乐意,在国家剧院我什么都能办到。不过,眼下穆克还是院长。总理不喜欢此人,宣传部长是出于面子才支持他的。现在,到处都在议论,认为穆克是个糟糕的剧院院长。他制定的剧目单十分乏味,他总想上演自己的剧本。他对演员也缺乏了解。他唯一的本领就是让剧院不停地赔大钱。” 尼科勒塔遨游归来,她指望国家剧院的聘请,亨德里克则要求她同自己先去汉堡客串,演一出只有两个人登台的戏。其实,在同巴尔巴拉结婚的前夕,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早在北海海滨浴场演出过这出戏。如今,亨德里克已名满天下,又是当权派的朋友,汉堡艺术剧院以能欢迎这样一个老演员回来演出而深感自豪。继克罗格出任新院长的是个名叫巴杜尔·冯·托滕巴赫的先生,他到车站迎接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托滕巴赫先生当过军官,他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剑伤的疤痕。他有一对像穆克那样的发蓝色的眼睛,说话也带着撒克逊土音。他大声喊道:“赫夫根同志,欢迎您!”这喊声似乎告诉人们,亨德里克也有一段当军官的光荣历史,而不是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和托滕巴赫先生一起到车站欢迎的人,也大声喊道,“欢迎!”其中有莫茨小姐。一见面,她拥抱了亨德里克,老友重逢,激动得她热泪盈眶。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位诚实的女人大声说,嘴里的金牙闪闪发亮,“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很快就了解到她已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小姑娘,这是她同惯演父辈角色的彼得森多年关系的果实。不过,这果实结得晚了一点儿,而且出人意料。“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姑娘,”莫茨说,“我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瓦普加。” 彼得森丝毫没有变。他的脸依然是光秃秃的,好像缺少了一大把船夫式的胡子。他那好色的性格说明,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坏习惯:挥霍自己辛勤劳动挣来的钱,去追求年轻美貌的姑娘。也许,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莫茨。美男子博内蒂身着党卫队的黑色制服,神气活现。他吹嘘,观众给他写的情书纷至沓来。莫伦维茨已不在剧院工作了,因为“她有犹太血统”,莫茨正捂着嘴在窃窃私语,而后发坏地笑了起来,好像是在谈论一些私房话。对此,博内蒂流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此刻也许他想到往日和莫伦维茨一起干了有辱于种族的事。有人告诉亨德里克,当这个妖艳的年轻姑娘听说自己的血统不纯时,曾企图自杀过,后来终于嫁给捷克的一个皮鞋厂的老板。“在国外,从物质生活方面来说,她肯定过得不错。”莫茨带着轻蔑的口吻说。同时用大拇指从肩上指指背后,似乎“国外”就在她后背的方向,而且远得都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描述。 剧院的新演员,都是些金发的青年男女。他们巧妙、恰当地将充满活力的愉快心情与严格的军事纪律结合在一起,既活泼又严肃。他们向伟大的亨德里克作了自我介绍,并向他表明了为艺术而奉献的决心。亨德里克是童话中的王子幻化而来的美男子,嫉妒和赞赏是他应得的贡品。今天他屈尊下凡,回到他发祥之地待一会儿。他和颜悦色地用胳膊搂着莫茨的肩。“啊,你还完全是老样子!”莫茨激动地说,紧紧握着亨德里克的手。彼得森说:“亨德里克始终是个优秀的同志。”这时,托滕巴赫先生疾言厉色地说:“在新德国,不论在什么岗位上,大家都是同志。” 亨德里克转向克努尔先生,并表示问候。克努尔就是那个在西服领子背后藏“卐”字徽章的舞台看守。过去,亨德里克这个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每次走过看守室时,心里总感到提心吊胆。现在克努尔可要同总理的朋友和宠儿握手了,他这个纳粹党的老党员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可是,出乎亨德里克意料,克努尔对他却相当冷淡。而且看守室里再也见不到“元首”像了。这与当今不但允许挂像,而且提倡挂像的政治形势极不协调。当亨德里克关心地询问克努尔身体情况时,他嘟嘟囔囔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些不友好的声音,并以充满恶意的目光盯着亨德里克。不言而喻,克努尔先生与众人一样,感到“元首”这个民族的救星和民族主义的首领欺骗了他,因而他深感失望。此时此刻,要从舞台看守室走过,这对总理的宠儿亨德里克来说,也是相当难堪的。他同克努尔先生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善。 当亨德里克了解到,舞台工作人员中的共产党员(往昔,他喜欢手握铁拳,向他们致以赤色阵线的敬礼),没有一个留在剧院时,他松了一口气。他不敢询问这些人的去向。他想:他们也许会被打死,也许会被投入监狱,也许流亡异国…… 晚上的戏票销售一空,汉堡观众向他们喜欢的老演员喝彩。人们看到这个演员在柏林飞黄腾达,在“教授”的垂青下发迹,而后又受到胖总理的宠爱,真是青云直上。观众对尼科勒塔感到失望,认为她演得既呆板,又不够大方,甚至有些怪模怪样。她对演戏真的生疏了。她的姿势僵硬,她的声音令人感到空洞,说话怨声怨气,她的内心似乎僵死而又破碎。观众对她的大鼻子也感到反感。众人怀疑,她是否有犹太血统?人们在剧场里低声议论。一些人说,不会的,不然亨德里克怎么会同她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翌晨,亨德里克心血来潮,要去拜望门克贝格领事夫人,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她多年来以贵族门第自居,瞧不起亨德里克。过去,她邀请枢密顾问的千金小姐到她一楼的房内喝茶,而对他只是嘲讽地嫣然一笑。如今,他要坐着自己的梅塞德斯高级轿车去登门拜访了。 亨德里克感到失望。他从别墅新主人那里得知,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去世了。亨德里克心里诅咒:她就会干出这种事!为了逃脱这次难堪的见面,她竟然溜跑了。这类老式的高贵的国民——这些穷困潦倒的贵族,有煊赫的历史和超凡脱俗的美容。他们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吗?如今成为梅菲斯托的小市民和血腥暴政订了契约的人,难道不该有机会领略一番战胜他们的乐趣吗? 亨德里克很生气,因为他的突然行动失败了,他感到兴味索然。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在汉堡的活动还是相当满意的。托滕巴赫先生临别时说:“赫夫根同志,我和剧院全体演员对您来我们这里客串感到自豪!”莫茨把瓦普加抱给亨德里克,急切地请他给正在哭的孩子祝福。“亨德里克,请您给她祝福吧!祝福我的瓦普加!”彼得森在一旁也竭力要求他的祝福。 亨德里克从汉堡回到了柏林。林登塔尔告诉他,最高领导层正对他能否担任国家剧院院长一职,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众所周知,总理——“我的新郎官”(洛特给他的新称呼)——对穆克不满。至于总理,他会选择谁来担任普鲁士国家剧院的新院长,目前还是个谜。然而总理最后抉择,选中了亨德里克·赫夫根。对此,宣传部长竭力反对,持反对态度的还有党内一批显要人物,他们思想激进,骄傲地自称为“百分之百的纳粹党人”,他们厌恶妥协,对文化领域事务的妥协尤其深恶痛绝。 宣传部长就自己的观点发表了如下声明:“不能把一个非党人放在如此有声望、有代表性的岗位上。而且此人过去曾在文化领域里搞布尔什维克主义,历史上有过污点。” 总理反驳说:“一个艺术家是不是党员,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他的禀赋。”这位总理虽然有权有势,不可一世,但在思想上却相当开明。“在亨德里克的领导下,普鲁士国家剧院一定会赚钱。穆克先生经营剧院对我国纳税人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造成的压力巨大。”一考虑到他宠儿的前程,这位将军甚至突然想起了纳税人,这实在是罕见的事。 宣传部长反对的理由是,穆克是“元首”的朋友和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不能就此轻率地一脚把他踢开。总理想出一条妙计,他建议让《塔嫩贝格》的作者(即穆克)去当诗歌学院的院长,“他到了那里以后再也不会妨碍谁了。”并提出在任命之前先派他出国美美地周游一番。宣传部长给正在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休养的“元首”打电话,祈求他坚决阻止把一个虽有天赋和经验,但道德极端败坏的名优捧上国家剧院的最高宝座。没想到总理在两天前早已派人到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送信了。“元首”一般情况下对这类事情的决定采取回避的态度,所以任命这事他也不想做最后的决定。为此他传出话来,他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他脑子里要考虑的是更重大的事,请有关同志自己协商解决。 为了任命的事情,两个神一般的高官吵起了嘴架,事态最终发展成宣传部长与总理,即跛子和胖子两者之间争权力和面子的问题。亨德里克在耐心等待。他无法判断两神之争结局将会如何。一方面,当院长的前景大大激起了他的虚荣心和干劲儿。另一方面,他也有顾虑。他考虑到如果自己在国家剧院公开当官,那就完完全全永远成为了这个政权的一个成员,自己将与双手沾满鲜血的冒险家们同命运共患难。这是他需要的吗?这是他的奋斗目标吗?他内心不正蕴藏着某种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走这一步吗?败坏的良心的声音不正和着胆战心惊的声音吗? 两神之争,总理得胜。总理立刻召见亨德里克,并正式任命他为国家剧院的院长。名优亨德里克此时此刻不是欣喜若狂,不是满腔热情,而是惊愕不已。总理见他这种反应立即火冒三丈。 “为了你我运用了我的全部影响力!你就别推三阻四了!”为了给亨德里克施加压力,总理继续骗他说,“再说‘元首’也十分赞成您当院长。” 亨德里克还是犹豫不决。一则是因为他良心上说不过去,再则他特别希望拿拿架子。“他们没我根本不行,”他得意地想,“前些日子我在国外几乎是个流浪汉。现如今当权者却要求我去拯救他们濒临衰亡的戏剧界。”他请求总理给他二十四小时的考虑时间,总理气得嘟嘟囔囔地打发他走了。 晚上,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商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唉声叹气,抱怨着,眼帘半闭,目光呆滞,一脸的迷茫,“我该担任,还是不该担任……真是进退两难啊!”他把头往后一沉,那疲劳过度、显得高贵的脸对着天花板。 “你当然应该担任喽!”尼科勒塔用又高调又甜美的声音劝亨德里克。“你自己心里明明知道,你是应该担任,而且必须担任的。这是你的胜利啊,亲爱的。”她撒娇地说,不仅嘴巴在扭动,而且全身都在扭动,“这是你的最后胜利啊!我早就知道,你胜利的一天总会到来的。” 亨德里克熠熠的目光始终冷冷地盯着天花板。他问道:“尼科勒塔,你能帮助我吗?” 尼科勒塔蹲伏在亨德里克面前,身体靠着沙发。她用她那双圆圆的、美丽明亮的眼睛激动地盯着他,字正腔圆地回答:“我将为你感到自豪。” 翌日,阳光妩媚。亨德里克决定从家里步行到总理府。这次酣畅的长距离散步非同一般,它突出了这天的节日气氛。亨德里克·赫夫根把他的天赋、他的名誉和他的人格统统卖给了沾满鲜血的政权,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喜庆的日子吗? 尼科勒塔陪伴着他,这是一次愉快的散步。他俩兴高采烈。遗憾的是,故人重逢使他们大为扫兴。他们在动物园大街附近,遇到了一位老妇人,她挺直身体,秀美、白皙而又高傲的脸庞令人肃然起敬。她身穿一件剪裁得体的老式银灰色连衣裙,头戴闪亮的黑色三角帽,头发留到太阳穴以上,并梳理成紧密的卷发。老妇人的发式与十八世纪贵族的发式很相似。她缓慢而行,步履小而稳重。她那衰老、娇弱,但矍铄的形象折射出令人伤感的逝去时代的高贵与端庄。 尼科勒塔突然站住,带着敬畏的口吻低声说:“这是将军夫人。”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亨德里克也脸红了,同时摘掉并举起自己灰色的轻便礼帽,向夫人深深弯腰致敬。将军夫人举起镶有蓝色宝石、用长银链挂在胸前的长腿眼镜,通过镜片她冷淡地、从容不迫地仔细打量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这对年轻人。这位雍容的老妇人的脸部还是毫无表情,她没有回应亨德里克和他女伴的问候。亨德里克猜想:难道夫人已经知道他俩要去何处?难道她还知道这个曾和巴尔巴拉结过婚的亨德里克在一小时内将要签订什么契约?也许她能估计到这点,因为她一直关注着他俩在事业上的发展。 将军夫人将长腿眼镜放回到原来的位置,眼睛在胸前叮当作响。老妇人从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面前转过身去,迈着有点儿疲惫的小步,径直离去。 第十章 威胁 新上任的国家剧院院长,是个秃顶。他把大自然赋予他的最后几绺光滑的软发干脆剃掉,这样一来他造型高贵的脑壳就决不会使他丢脸。亨德里克威严而自信地昂起总理大人喜欢的那颗梅菲斯托的头。在他有点儿浮肿的苍白的脸上,冷峻的宝石般的眼睛,闪烁出比任何时候更为诱人的光泽。紧绷的太阳穴上流露出紧张、痛苦的心理,这令人油然而生怜悯和敬意。两颊开始松弛,中间带着一条明显凹痕的下巴,仍然保持着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和威风。尤其是当院长高高翘起自己的下巴时(这是他常做的一个动作,以显示其气派),这下巴既威严又动人。可是当他低头时,脖子上便出现皱纹,肉叠成了两层,原来他已有了双下巴。 院长可称得上英俊潇洒。但只有像将军夫人这样的贵人,用长腿眼镜从头至脚仔细打量他,才会断定他的英俊不完全是真实的和合乎情理的,而是用主观的意志力做作地创造出的一种错觉,并非自然的天赋。 “他不但表情做作、不自然,以达到高雅的效果,他双手的动作也是如此,”恶意中伤和吹毛求疵的人如是说,“他的手宽大、丑陋,但他善于使用并变换手部动作,使他的双手看上去修长而优雅。” 院长称得上端庄高贵、威风凛凛。他以宽边角质框架眼镜代替了夹片单镜。他的身姿笔直、矜持,近乎僵硬。他高雅的气质和魅力使人们忽略了他体重增加的事实。平时,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沙哑,宛如悠扬的歌声。他能巧妙地根据不同语境交替使用不同的语调,如专横跋扈、乞怜哀怨、劝诱哄骗、若有所思。有时遇到隆重的场合,他的声音竟然令人意外地变得铿锵有力,重如磐石。 然而,院长也挺风趣。在他所施的诱人的惯技中,他那典型的莱茵人的诙谐占着重要地位。院长善于用轻松诙谐的言语来争取恼怒的舞台管理人员、争取桀骜不驯的演员,甚至争取傲慢的政府官员也不在话下。他能给严肃的会场带来和谐的阳光。他天生奸猾,又老于世故,所以凭这一招他便能使整个儿阴郁的排练场充满活力和生气。 院长也非常得民心,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称赞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甚至政治上的反对派在举行秘密集会,小心地关起门来发表议论时,对他的评价也较为温和,没有强烈的对立观点和态度。对政府持异议的人认为亨德里克虽身居要职,但却如他本人自称的那样,确实不是纳粹分子,这确实是正能量,甚至是一个奇迹。阴谋集团中的某些人觉得国家剧院院长是在使用总理给予他的特权。他把乌尔里希斯弄进普鲁士国家剧院,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称赞的冒险行动。最近,他甚至雇用了一个犹太人至少是半犹太人当私人秘书。此人是个小伙子,名叫约翰内斯·雷曼。他长有一对温柔的、金褐的,带点油滑的眼睛,他被院长驯服得像一条忠诚的狗。为此,雷曼改信新教,而且十分虔诚。他的专业是德语和戏剧史,同时还学了神学。他对政治不感兴趣。雷曼说:“亨德里克·赫夫根是个伟人。”在他家庭所属的犹太人圈子里和他所能接触到的其他宗教团体里,他都积极宣扬这个观点。 亨德里克解私囊来支付忠诚的雷曼的工资。他不惜自己花钱雇用一个社会底层的人,这不能不使政府中的反对派刮目相看。按规定若雇用雅利安人当私人秘书,工资可以由国家剧院支付。院长雇用的是非雅利安人,因而他不能向国家要求支付用人的工资。其实如果一定坚持要求国家支付,总理也许会同意这一要求的,但从亨德里克的性格和为人来看他不可能提出这一过分要求,为此他做出了经济上的自我牺牲。他要支付二百马克的工资,这在他个人的财政预算中只占令人感觉不到的微乎其微的比例,但换取的价值非常大,他这样做太聪明了。约翰内斯·雷曼在亨德里克“花钱为自己买条后路”的计策中占着重要地位,这笔财政支出是必要的。亨德里克需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积点儿德。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不然他忍受不了目前的现状,内疚会使他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幸福可言?他害怕将来有朝一日会变天,因此这位大人物觉也睡不踏实,常做噩梦。 国家剧院可不是有时看上去的避难所的样子,每个人要兢兢业业,各司其职。理论上讲,在剧院,亨德里克是掌权人,言行不能过于随便。而且在实际工作中,他自己也认为疏忽管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宣传部长和报刊媒体都时刻在严密监视着他。有些演员虽然长着一头金发,然而演技平平,别无所长,是些不折不扣的饭桶。院长会禁止他们上演拙劣不堪的戏剧,以免他们在艺术的舞台上出乖露丑。亨德里克能做到这点,自认为是一种胜利,心里很得意。 诚然,院长必须保证剧院的上上下下,所有员工,从舞台管理人员、舞台监督、舞台看守直至演员都不准有犹太人。当然,一个剧作者经过审查,证明他的家族上至四五代都没有问题时,他的剧本才可考虑采用。一个剧本的思想内容如果触犯了当局的底线,令其不快,那么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鉴于这种状况,要排出令人满意的节目单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你不可能总想着上演古典剧目来充数。在汉堡,上演了席勒的《唐·卡洛斯》,在戏中当马基尔·波萨要求西班牙菲利普国王给予“思想自由”时,观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好像是在示威和反抗。在慕尼黑,席勒的《强盗》,在政府下令禁演前,戏票已被销售一空。席勒的早期作品竟成了当前的革命戏剧,给观众以莫大的鼓舞。亨德里克本人极想扮演主人公马基尔·波萨和弗朗茨·摩尔,但要上演《唐·卡洛斯》和《强盗》却顾虑重重。一九三三年一月以前,列入要求很高的德国舞台上演计划的是戈哈特·豪普特曼、韦德金德、斯特林德贝格、格奥尔格·凯泽、施特罗海姆等人的早期剧作,因为这些剧作基调雄壮有力,所以被扣上掺有“文化布尔什维克破坏精神”的帽子,遭到严厉批判和禁演。具有天赋的年轻一代戏剧家几乎都流亡异国,没有出走的在德国则遭到迫害。作为院长的亨德里克,在他的剧院能上演些什么?纳粹诗人是一批穿黑色或褐色制服的神气活现的年轻人。对于他们写的剧本,凡是稍懂得戏剧的人都会惊恐地转过脸去,真是不堪卒读。可是,亨德里克院长却约请这些威风凛凛的小青年们为剧院创作剧本。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天赋的火花,并向他们其中五人预支了几千马克的稿酬,指望他们能写出像样的剧本来,但结果使人大失所望。交来的剧本都是些具有爱国主义内容的悲剧,语言慷慨激昂,活像中学生的作文。“鉴于目前德国的现状,要想搞出点儿像样的戏剧来也真不易。”亨德里克对他圈内的亲信们说。他双手撑着脑袋,那张蜡黄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局面虽然艰难,但亨德里克院长会动脑筋。缺少现代喜剧,他就去挖掘旧的滑稽剧,而且演出非常成功。他上演一些曾使祖父辈人开心的法国的古代喜剧,上演历时数月,场场客满。他亲自出马扮演主角。他登台演出时身穿绣得巧夺天工的十八世纪的长袍,下巴上涂着一块小小的黑痣,使他化装得滑稽的脸更能逗人笑,剧场里的女观众乐得咯咯直笑,好像有人在胳肢她们。他的表情轻松愉快。他的对话生动活泼,能使老实巴交的祖父辈人的那种诙谐达到现代剧最卖座的效果。席勒的剧作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自由的渴求,因此名声不佳,所以亨德里克院长主张多演莎士比亚的戏剧,同时权威性的报刊把莎士比亚奉为“日耳曼伟大人种的杰出天才”。 “半神”的宠儿、新德国的代表性女演员洛特·林登塔尔,居然登台出演《米娜·冯·巴黑尔姆》里面的一个角色,尽管该剧是一七六七年的作品,但剧作者戈特霍尔德·埃弗赖姆·莱辛因当年同情犹太人和提出早已过时的理性而受到鄙视。不过由于林登塔尔是总理的情妇,这个剧的上演也没有遭到干预,所以人们只好将莱辛的过时的观点抛在脑后,去欣赏他的戏剧作品。《米娜·冯·巴黑尔姆》一剧演出时,卖座率相当得高。由于新院长会动脑筋,所以,在诗人穆克领导下国家剧院经营亏损的状况彻底改变了,收入开始大大增加。 穆克受“元首”的特别委托,到欧洲各国去旅行,做报告,进行宣传活动。当他听到他的后任旗开得胜时,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他把一股怒火压在心底,外表不露声色,反而从意大利的巴勒莫、丹麦的哥本哈根等地给他的“朋友亨德里克”寄风景明信片致意。他在风景明信片背面不厌其烦地强调,他自由地遨游在各国,这有多美呀!他从斯德哥尔摩大酒店发出的明信片上写道:“我们诗人都是些流浪汉。”此次旅行他得到了一笔款项。各大报刊都按旨意大肆渲染他抒情的战斗杂文,甚至对他在豪华的饭店、剧院包厢和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的细节描写也不乏赞美之词。这个悲剧《塔嫩贝格》的作者激发了自己对奢侈生活的兴趣。他把这次游览当作一种“精神福利的使命”。他一再表白,他不是因为受贿赂才为第三帝国做宣传的。他的主子即那个跛子也许正是如此,但诗人采用的是软绵绵的情歌小曲进行宣传的。例如在奥斯陆,有人从欧洲最北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一个关切的声音从北极地区传来:“德国好吗?”而这位作环球精神福利旅行的人却以十分虔诚的态度回答了几句话。他的言语像一束春天的花朵绽放在黑暗的德国。 穆克所到之处都受到了亲切热情的接待,只有巴黎是个例外。这位德国诗人感到非常不快,那里的军国主义尚武精神激怒了他。他不喜欢这种精神,这与他崇尚的思想格格不入。所以诗人向德国国内他的读者警告说:“巴黎的气氛是危险的!” 在出国访问期间,在深受感动之余,穆克先生通过写信、打电话等手段,顺便搞了点儿反对他的“朋友”亨德里克的阴谋活动。他在巴黎通过使馆和盖世太保的特务打听出,在巴黎有一个黑色女人,亨德里克同她有过不光彩的淫乱关系,而且至今还在经济上支持她。在穆克的天性中容不得一点儿下流行为。他不得不暂时克制心头的厌恶,屈尊光临蒙巴特酒吧间。此时,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正在扮演小鸟儿跳舞。诗人要了香槟酒,把黑舞女朱丽叶叫了过来。当朱丽叶得知,他从柏林来是专为了打听亨德里克·赫夫根过去的性爱史时,她轻蔑地说了几句粗野的话,然后站在那里,把插着绿色羽毛的艳丽的屁股向他撅起,随着这种姿势她噘嘴发出“噗”的一声,这声音引起了人们讨厌的联想,整个酒吧间乐开了花。笨手笨脚的德国诗人碰了钉子,遭人耻笑,丢尽了脸。他瞪大了圆圆的蓝色双眼,愤怒地吐着撒克逊口音,出了酒吧间径直离去。当天夜里,他给宣传部长打电话,指出新院长亨德里克私生活淫乱。他说,在巴黎流传一则关于新院长的秘闻。总理的宠儿成了被攻击的对象。宣传部长感谢他的朋友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但是,现在要揭露并攻击一个在全国首屈一指的戏剧界权威、当权派的宠儿、观众喜爱的演员是多么困难啊!亨德里克深受大家的尊重,这是他牢固的群众基础,他紧紧地掌控着国家剧院院长的宝座,任何人要想撼动都是螳臂挡车。他的私生活无懈可击。亨德里克从科隆把父母和妹妹约茜接到柏林。他们住在格鲁内瓦尔德区的一座王宫式大别墅里。帝国总理广场旁的那套房子,因租约要过几个月才到期,暂时由尼科勒塔居住。亨德里克的这套别墅里有花园、网球场、平台及宽敞的车库,这些设施给年轻的院长装潢了门面,显示了他那高官显爵的身份。目前,这种奢华、富贵的外表正是院长所需要的。过去,他曾经踩着轻便舞鞋,披着皮大衣,夹着单片眼镜,以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形象穿街过巷。这时光流去并没有多久。即便住在帝国总理广场,他也还是个放荡不羁的艺人,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生活上阔绰的艺人。现在到了格鲁内瓦尔德区,他成了大贵族,庄园主,他挥金如土。政府当局对院长在经济上源源不断地支持,且毫不吝啬。优伶亨德里克过去对生活的要求只限于能穿到干净的衬衣,以及能在化装台上放一瓶科隆香水。如今他拥有了比赛用的骏马、一大群奴仆、许多辆汽车,等等。他如此讲排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各大报刊都登载年轻院长紧张工作之余在优美环境中休息的照片,再配上如下的文字: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的别墅花园里喂他的纯种灵提犬“霍皮”,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家文艺复兴格调的餐厅里同母亲共进早餐,等等。 格鲁内瓦尔德区别墅是年轻院长的私产,他把这幢别墅命名为“亨德里克宫”。这是他花了一笔钱从一个移居伦敦的犹太人手里买下来的。“亨德里克宫”布置精致,其豪华程度堪与“教授”早年的宫殿般豪宅媲美。建筑里的奴仆一律穿银丝镶边的黑色制服。只有小柏克一个人可以吊儿郎当地进进出出。他常穿一件不整洁的蓝白条夹克,有时也穿褐色救世军制服。这个笨小子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留着寸长平头。他在“亨德里克宫”享有特权,别墅主人把他当作自己回忆往昔的一件令人发噱的小小纪念品而保存起来。小柏克实际上是专门为了欣赏和敬仰主人发迹而存在的。他的确也这样做了,每天,他至少要说一遍:“我们的日子多么美好啊、多么富裕啊!好得简直无以言表!想想过去,当时为了吃顿晚饭我们还得借七马克五十五芬尼的债啊!”小柏克一想起亨德里克对自己的帮助,就敬畏而感激地咯咯笑起来。 亨德里克逢人便说:“柏克是个乖孩子,就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一直对我忠诚不渝。”每当他提到小柏克时,就感到格外亲切,在这种感情中也隐含着某种图谋报复的心理。有谁值得他报复,这是针对谁的?是谁不同意他把忠实的奴仆柏克留在身边使用的,这不正是巴尔巴拉吗?在汉堡的住宅里,由于巴尔巴拉施压,亨德里克被迫只允许一个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干了十来年活的丫鬟留在身边,以此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枢密院顾问的女儿——他的妻子一贯的生活方式。亨德里克现在阔绰起来了,但他绝对忘不了哪怕是过去的最小的失败。他宣称:“现在我是全家之主!” 他是全家之主,名副其实,因为凡是跨进他庄园门槛的人,几乎都带着钦佩和敬畏的心情分享着他的荣华富贵,分担着他的喜怒哀乐。亨德里克有时在火焰熊熊的壁炉边与其他人欢度夜晚,或跟他们在花园里消磨那迷人的星期天上午。他经常摆出一副被冒犯的家庭女教师的面孔,阴沉着脸,好像是对别人的过错表示无奈,但还要伺机进行批评、剖析和教育。这时他会把自己关进房间,并让别人知道他又犯偏头痛了。从他痛苦的态度和气氛的状态来看,大家知道他在内心里说:“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为了给你们弄来钱,我得拼命干。”有时他烦躁地对家里人说:“你们不要来管我!”倘若真有几小时无人理他,他又要怪罪别人。 只有母亲贝拉最善于同自己的儿子相处。她对自己的“大男孩”温柔体贴。亨德里克对母亲也不敢过于放肆,而且他真的非常爱自己的母亲,他为自己有个出色的妈妈而自豪。母亲进步很快,能完全适应新环境、新身份、新地位。她举止端庄,谦虚谨慎,善于操持她大名鼎鼎儿子的这一大家子人的家务。谁还能从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身上看出,她过去曾为慈善事业募捐,曾受人怀疑而成为恶意中伤的对象呢?事情过去已久,谁也不会去追究以往的蠢事。再说,贝拉夫人在柏林的社交场合中,显得很得体,很有分寸,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她被引见给总理先生,并且经常同一些名门望族来往。电烫并工整梳理的银灰色的鬈发显得十分洒脱。与她出了名的儿子一样,她那聪敏欢悦的脸,总是神采奕奕。贝拉夫人衣着朴素,但精挑细选,所以看上去非常得体。冬天,她喜欢穿深灰的绸衣,天暖时爱穿银灰色的,几年前,贝拉夫人在儿媳妇漂亮的外祖母那里赞不绝口的那件衣服就是银灰色的。 将军夫人从来不上格鲁内瓦尔德区的别墅来,这使亨德里克的母亲深感遗憾。“我欢迎这位老太太到我们家做客,”贝拉夫人说,“虽然她的血统中有点儿犹太成分,我们可以不计较。亨德里克,你不也这样认为吗?她却不屑来此一顾,难道我们的地位还不够高?”贝拉夫人摇了摇头。“其实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贝拉夫人又怜悯又生气地说完她的话,“一个体面的家庭欢迎她,她应该高兴才是。” 不幸的是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的情况相当糟糕,完全不同于贝拉夫人。克贝斯·赫夫根变成了一个怪人,穿一件法兰绒旧上衣,整天到处转悠。他对一本《铁路行车时刻表》爱不释手,不断翻阅。他在住房的窗台上养了几盆仙人掌。他平时很少刮胡子,遇到客人来了就躲起来。过去他还有点儿莱茵地区人们的高昂的精神面貌,后来这种精神面貌也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两眼无神。尽管过去他在科隆做生意破了产,警察把他从住宅里赶了出来,可是如今他还想回到老家去。他为了生存进行过坚韧不拔的斗争,他认为这样总比待在儿子身边无所事事要好些。对老头儿来说,亨德里克的飞黄腾达始终使他惊奇,甚至使他忧心忡忡。“不会吧,怎么可能?!”他嘟囔着,似乎灾难要临头了。每天早晨,他都惊恐地翻看人们给有权有势、备受爱戴的儿子寄来的大叠大叠的信。 约翰内斯·雷曼有时忙不过来,就请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帮点儿小忙,以此减轻自己的负担,例如克贝斯老人花费了几个早上的时间模仿亨德里克的笔迹在儿子的相片上签名,因为他比秘书签得更逼真。院长亨德里克高兴的时候就问父亲:“爸爸,身体好吗?总是这样没精打采,你到底缺少什么?你在我家里感到无聊?”“不,不,”父亲克贝斯含糊地说,布满胡子楂的脸微微发红,“我有好多事情要做,狗和仙人掌都能给我解闷。”只有老头儿一个人在喂养狗,他不让仆人接近狗。每天,他牵着一群漂亮的灵提猎犬出去进行长距离的散步。亨德里克只有照相的时候才和狗在一起。这些狗很喜欢老头儿,但是它们却害怕亨德里克。其实,亨德里克本人也很害怕那些狗。 别墅楼上,妹妹约茜有一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房间。她经常外出旅行,房间往往空着。自从她哥哥得势以后,电台便来邀请约茜小姐在电台演唱歌曲。她擅长用莱茵河乡音演唱轻松愉快的歌曲,广播杂志也相继刊登她妩媚、时髦的头像。她还是热衷于订婚。当然,如今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向她求婚。只有门当户对的来者,才予以考虑。党卫队青年可以优先考虑,他们漂亮的制服能给“亨德里克宫”带来生机。 “我将和多纳斯贝克伯爵结婚。”约茜宣布。她的哥哥表示怀疑,她就呜呜地哭了。“你总是嘲笑我。”她气冲冲地说。贝拉夫人赶紧过来安慰约茜。亨德里克也不愿看到他妹妹流泪。于是两个人只好异口同声地说,她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事实上,她比当年巴尔巴拉在德国南部大学城火车站见到她时确实更为楚楚动人。这也许是她现在的衣着更为讲究的缘故。经过整容,她小鼻子上的雀斑几乎完全消失。她说:“多纳斯贝格威胁过,不去掉雀斑,他就要解除婚约。” 年轻的达戈波特·冯·多纳斯贝格也有高兴开心的时候。亨德里克是在喜欢被贵族簇拥的林登塔尔的家里认识多纳斯贝格伯爵的,他立即邀请伯爵到“亨德里克宫”做客。伯爵长得英俊漂亮,但是并不富有。他天生愚钝,又娇生惯养。约茜小姐约请伯爵同她出去骑马。平时,亨德里克很少动用他的那些骏马,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了。此外,他感到骑马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活动。他是为了拍电影才吃力地学会骑马的。然而,他心里明白,他自己骑马技术水平不高,在马鞍上坐不稳。他养马的目的是因为画报要刊登他的照片,马是照相时的一种时髦的装饰品。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拥有这些马和留住小柏克一样,是对巴尔巴拉迟到的、已毫无意义的报复,因为巴尔巴拉曾经用早晨骑马来使他恼羞成怒。 约茜小姐和她的多纳斯贝格骑马到田野去了,伯爵爱上了这个活泼的姑娘。由于约茜历来重视订婚手续,伯爵便同她订了婚,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去寻找为他的伯爵头衔心甘情愿支付更多金钱的女人。目前,他并不忙于离开约茜小姐,因为认为去得罪一个同总理有私交的家庭是非常不明智的。此外,多纳斯贝格伯爵发现在“亨德里克宫”里的生活是轻松有趣的。 院长亨德里克千方百计使他的别墅具有英国风格。贝拉夫人从伦敦直接订购了威士忌酒和果酱,全家人都吃烤面包。他们还喜欢坐在宽敞的壁炉旁聊天,也喜欢在花园里打网球或玩槌球。星期天,如果主人没有演出任务,客人们可以从午餐前一直待到夜里。晚饭后,在前厅举行舞会。此时,亨德里克会穿上晚礼服,并且说在晚间穿晚礼服赴宴是最舒服、最放松的。约茜和尼科勒塔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地这个小圈子里的人会突然做出些疯狂的举动,比如,傍晚时分,他们会分乘三辆汽车,到汉堡去逛圣保利夜总会区。“这里有的是汽车。”多纳斯贝格伯爵不无醋意地说。他内心感到愤愤不平,因为一个优伶的钱能堆积如山,而一个贵族的后裔却一贫如洗。院长有三辆大轿车,数辆小轿车。最漂亮的一辆是银光闪闪的奔驰,这是总理送给亨德里克的礼物。这位胖恩人是因为亨德里克的乔迁之喜大方地把这辆豪华的汽车送到格鲁内瓦尔德区别墅的。 院长的家里极少举行盛大的招待会,因为院长不喜欢大规模的活动。主人喜欢随便请些人到“亨德里克宫”做客。尼科勒塔已成为家庭的一员,所以无须事先通知随时都可入席就餐。她还会在剧务方面跟亨德里克做些交流。周末,她拎着手提箱来了。这是一件相当大的行李,内有晚礼服和睡衣,箱子显得实在太大了。约茜出于好奇,偷偷打开箱子,看看里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使她惊讶的是,她发现里面还有一双用柔软的漆皮做成的鲜红色的高筒靴子。 尼科勒塔准备和马德尔离婚。“我又当了演员,”她给他写信,“我将永远爱你,我将终生尊敬你,但只有重新工作才能给我带来幸福。在我们新德国,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的干劲儿很大。你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对此你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亨德里克上任后的第一件公事,是聘请尼科勒塔为国家剧院的演员。尼科勒塔再次登台演戏,但再也没有达到汉堡时期的演出水平。不过,她僵硬死板的动作和声音逐渐在消失,嗓音和舞台动作又开始变得轻松活泼了。 “看,你又重新学会演戏了!”亨德里克说,“本来是不该让你登台演出的,你这傻瓜!当时你在汉堡不辞而行,实在是个大罪过。我不是说你对可怜的克罗格犯下了罪,而是说对你自己。” 不争的事实是,尽管尼特勒塔的演技拙劣,但剧院的同事和报刊媒体还是极有分寸地对她表示出敬意,因为人们都知道她是院长的女朋友,而且很明显,她能对院长施加巨大的影响。在隆重的交际场合,她就站在院长的身边,全身珠光宝气,首饰叮当作响。人们感叹,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真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具有极大的魅力,是地狱中两个阴险而妖冶的魔鬼。 诗人本亚明·佩尔茨把他俩称作“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娅”。这样称呼好像把法西斯的独裁统治比作了充满血腥的恐怖版本的《仲夏夜之梦》。 “仙王仙后,你们这阴间的君主,请带领我们翩翩起舞吧!”诗人这样奋笔疾书,“你们用微笑和奇妙的眼神使我们着了魔。啊,我们多么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们呀!让你们带我们进入地狱最底层的深渊去,进入充满魔力的洞穴,洞壁流淌着鲜血。战士们在相互残杀,情人们在相互拥抱。在这里爱情、死亡和鲜血等被狂乱地融为一体……”这是新德国舞场上最高雅的窃窃私语。诗人本亚明·佩尔茨写诗就采用了这种恰当的语调和风格。过去,他曾一度与世隔绝,不谙世事,但现在他变得健谈和善于交际。他使自己迅速地适应并融入到了这些社会名流阶层,这一切得益于他用全新的视角去关注和评判社会深层次的问题,特别是其“魔洞”之说,以及歌舞升平所掩盖的腐败、堕落的社会这一现实。他任诗歌学院副院长,正院长穆克目前在国外干着传教士的勾当。在“亨德里克宫”里,本亚明是个颇受欢迎的客人。他和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伊里希博士以及皮埃尔·拉律都是格鲁内瓦尔德别墅的座上客。 绅士们见到雍容华贵的贝拉夫人就吻她的手,见到约茜小姐则赞美她容貌出众。他们以此为荣,以此为乐。皮埃尔·拉律同小柏克调情。亨德里克对此听之任之。当性格演员约阿希姆和他风趣的妻子一出现,气氛顿时特别活跃。约阿希姆还是个特别能喝啤酒的人,酒量巨大。他肥头大耳,面带善意,满脸皱纹。约阿希姆声称无论别人怎么说,他认为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格鲁内瓦尔德的这个“亨德里克宫”更美丽。他时而把别人拉到墙边,开导他们说:“平心而论,我清白无辜,问心无愧。”这时他目光闪耀,而后继续补充说:“几天前,我又发现有人诽谤我,于是我不得不让他进了监狱。” 有时,安格莉卡·西贝特也参加“亨德里克宫”的聚会。她同一个电影导演结了婚,所以改了姓。新郎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浓密的栗褐色头发,配上一对大大的深蓝色的眼睛。在这个堕落的圈子里,他看上去似乎是唯一心地单纯的人,他像孩子似的思考问题。他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骑士,对人善良,从不指责别人。但是出人意料,他竟然有叛逆心理,对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早已忧心忡忡。起先,纳粹主义激起了他的热情,然而激情越高,失望也越大,现在他终于有所觉醒。 他钦佩亨德里克的才能和艺术天赋,所以他主动与他接触。他有时会提出一些严肃且显得急迫的问题。“您对最高当局有一定影响,”这个小伙子说,“您难道就不能阻止某些暴行吗?您有责任向总理汇报集中营里的事情。”说话时,这位年轻骑士天真无邪的脸激动得通红。 亨德里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年轻的朋友,您想要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您到底要求我去做什么?要我用雨伞去挡住尼亚加拉大瀑布吗?您认为这样做会有成功的希望吗?根本没有!您瞧,问题就这么简单。”亨德里克得意扬扬地讲完话,语气显得似乎已把对方说的心悦诚服了。 有时,院长会更换伎俩,一反常态,以玩世不恭的傲慢态度,放弃一切美化自己或为自己辩解的词句,这时他显得更加坦诚。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出于嘲讽而笑得前仰后合。他哀伤又得意地大声说:“我难道不是无赖吗?我难道不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吗?!”朋友们听了都感觉非常开心,约茜听了甚至高兴得鼓起掌来。只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年轻骑士脸上露出严峻的表示反感的神色。安格莉卡则会用悲哀而惊愕的目光看着她的朋友亨德里克,因为她曾为亨德里克抛洒过苦涩的泪水。 当然,若有政府要员或同政府有密切关系的人在场,亨德里克决不会吐出“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恶人”等牢骚话。甚至在多纳斯贝格伯爵面前,院长的谈吐也十分谨慎。假如洛特·林登塔尔给个面子,大驾光临,亨德里克更能游刃有余地在兴高采烈和谨言慎行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 这位慈母般的金发女人有时在“亨德里克宫”打一盘乒乓球,或陪主人跳一会儿舞。为了她的到来大家会把聚会搞得像过节那样欢欣鼓舞。母亲贝拉把储藏室里的最佳食品拿出来招待这位贵宾,尼科勒塔用清晰的口齿称赞贵夫人那双紫蓝色的双眼,这时皮埃尔·拉律撇下小柏克不管了,甚至父亲克贝斯也会从门缝里瞥一眼那个胸部丰满的女人。林登塔尔那宛若少女纵情欢乐时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大厅。当总理乘坐他的大型豪华轿车来到“亨德里克宫”接他的洛特,并同时祝他的梅菲斯托晚上好的时候,屋里的所有人瞬间都呆若木鸡。林登塔尔立即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贝拉夫人得意和激动得快要晕倒了。她瑟瑟缩缩,声音像在呻吟,说道:“总理阁下,您要点儿什么?点心?还是一杯香槟酒?” “亨德里克宫”门庭若市,门前车水马龙。吸引人们前来欢聚的原因是主人的声誉和好客,是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和酒食,是平坦宽阔的网球场,是发出悠扬乐声的唱片,是令人折服的豪华环境。来拜访的客人中有演员、将军、诗人,政府高级官员、记者、外国的外交官、姬妾和优伶。然而以往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少数人,却没有光顾这里,参加愉快而丰盛的招待会,如将军夫人,从不问津。贝拉夫人徒然等待她的光临。将军夫人的生活每况愈下,她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庄园,迁居在离动物园不远的一间斗室里。她逐渐失去了同柏林社交界的来往。而过去她可是个风云人物。“在有些人的家里,我见到的尽是些杀人犯、变态狂、疯子,我杜绝同他们来往。”将军夫人不无自豪地说。 另一个从不拜访院长豪宅的人便是乌尔里希斯。他对院长的家敬而远之。他从未受到邀请,但即使受到邀请,他也不会去赴约。乌尔里希斯工作十分繁忙,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此外,他多年来以忠诚和耐心保持着对亨德里克的良好印象。乌尔里希斯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甚至是温柔善良的人,尽管他内心怀有一股高昂的革命热情。他对亨德里克深信不疑。当有人对亨德里克的道德和政治品质表示怀疑时,他总是用热情的话语耐心地说服对方,使其相信:“亨德里克是自己人!”现在,乌尔里希斯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幻想,甚至对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看法也改变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人和蔼、善良。他现在的目光中充满了凝重与险恶。 现在,乌尔里希斯的举止表现得谨慎而又勇敢,好像他非常紧张地随时准备好进攻,然后仓皇逃跑。他在进行着一场危险的游戏。 乌尔里希斯接受亨德里克的劝告,留在国家剧院继续工作。当时亨德里克只是随随便便地劝告几句,而乌尔里希斯却在考虑如何用在国家剧院工作的身份作掩护摆脱盖世太保的严密监视。至少这是他的企图和目的。然而他的如意算盘使他产生了错觉。乌尔里希斯以为敌人没有发觉自己活动的踪迹,其实一开始他就被监视了。敌人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哪! 起初,剧院里的人总是躲着他,对他不是很信任。现在人们带着亲切的同事般的感情与他交往。乌尔里希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和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格给人以好感,赢得了大家的理解。他也学会了一套应付各种场面的欺骗性本领。他狂热地追求既定目标和准备做出最大牺牲的钢铁意志使他变得狡黠了,他甚至敢于同洛特·林登塔尔开玩笑。有时,他对性格演员约阿希姆说,自己丝毫不怀疑约阿希姆血统的纯洁性。只要一碰见舞台管理人员,乌尔里希斯即以明朗的态度,按规定的姿势向对方致意,嘴里还喊“万岁!”并且在“万岁”两字之前加上他所痛恨的独裁者的名字。如果总理坐在包厢里看戏,乌尔里希斯会迎合说,为大人物演戏,这使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不过,他的心跳却是因胜利带来的喜悦和敌人造成的恐怖交织在一起而引起的感觉。当他演完一场戏以后,他的同党拉幕人、秘密地下联系人,会悄悄地告诉他有关秘密集会的事。这些活动几乎是在肥胖的凶神恶煞和胸前挂满勋章的最大的刽子手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这个备尝集中营严刑拷打之苦的普通演员,继续从事反政府的瓦解和煽动等活动。 狱中的可怕遭遇使乌尔里希斯一时萎靡不振。出狱后的头几个星期,他痴痴地发呆,眼前经常闪现集中营里的悲惨情景,这些都是一般人所无法忍受的,也是使一般人不无绝望的。刽子手们的卑鄙行径是赤裸裸的,他们暴戾恣睢到了无以复加的可怕地步。他们严刑拷打赤手空拳的人们,并以此作为胜利而庆祝。他们把自己的暴行吹嘘为爱国行动,认为这是对“反民族的破坏分子”的感化所取得的成绩,也是道义上对觉醒的祖国做出的正当贡献。 “只要目睹过集中营的惨状,你就不愿再去回忆这些往事,甚至对人类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态度。”乌尔里希斯说。他热爱人民,坚信人类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理智起来。他克服了由于过分忧伤而出现的麻木情绪。“目睹了刽子手们最卑劣的行径,”他说道,“你就只有两个选择:或是自杀,或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热情地拼命工作。”他是个单纯而勇敢的人。他以坚强的毅力迅速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全身心地继续投入到他的工作中。 他毫无困难地同地下反对派建立了联系。他在工人和知识分子中找到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法西斯主义深恶痛绝。这些人在极端危险和近乎绝望的关键时刻经受住了考验。他们给了乌尔里希斯极大的鼓励。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剧院的演员,但实际上却秘密地参加反法西斯政权的地下斗争。无论是举行秘密集会,印发传单,出版报纸和小册子,还是在工厂的消极怠工行动中,在暴政公开的庆祝会上,在转播广播电台的节目和放映电影等方面,演员乌尔里希斯总是以饱满的热情积极地参与准备工作,并且冒着生命危险去采取行动。 乌尔里希斯十分认真地对待反法西斯的宣传工作。他高度重视宣传工作对被恐怖吓呆了的公众的心理效果。 “我们要使当权派惶惶不安。我们要告诉数百万民众,有许多人正在反对残暴统治。今天,敌人不得不承认,民众要求解放的意志并没有消失。尽管他们受大批特务的监视,但民众的抵抗活动仍在继续进行。”乌尔里希斯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这样写的。他牢牢地记住,要把小规模、分散的行动聚合起来,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会最终演变成反抗独裁的声势浩大的运动。“这是取得胜利的关键,这是唯一的法宝!”乌尔里希斯认识到了这点。 因此,他的秘密活动不仅仅限于党内同志和志同道合的人们中间,而且扩大到了外围。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同抵抗运动中的天主教教徒、老社会民主党人、魏玛共和国时代遗留下来的无党派人士等加强合作。最初,资产阶级自由派对共产党人表示不信任,乌尔里希斯给他们做积极的思想工作,态度诚恳,终于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你们同纳粹党一样,是不主张自由的。”民主派人士批评说。乌尔里希斯回答:“看,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推翻暴政。关于未来的制度建设,我们可以通过共同协商解决。” “你们不爱祖国!”拥护共和政体者的爱国者们指责他说。“如果我们不爱祖国,”乌尔里希斯说,“难道我们会这样痛恨蹂躏和破坏祖国的人吗?难道我们能日复一日地冒着生命危险去谋求祖国的解放吗?” 在开展地下斗争的最初时刻,当乌尔里希斯想把秘密情况告诉亨德里克·赫夫根时,院长是既焦虑,又紧张,又恼火。“我对此毫无兴趣,”亨德里克急忙说,“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你懂吗?我只好闭上眼睛,你干的一切活动,我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绝对不卷入!” 亨德里克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讲话时,他才压低声音,向他的朋友乌尔里希斯说:“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长期地伪装自己,这是多么艰难和痛苦啊!我还是决定采用我自己的方针,因为我认为这是最正确、最有效的。”亨德里克低声地说,并用地下工作者的目光瞟了乌尔里希斯一眼,乌尔里希斯没有理睬他,“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策略,但我必须坚持,我身处敌人营垒,可以从内部破坏敌人的政权……” 乌尔里希斯不愿再听下去了。此时此刻,他的幻想破灭了,他把亨德里克看透了。 院长伪装得多么巧妙!真不愧是个超凡的演员。而人们所看到的是,亨德里克·赫夫根一心一意追求着金钱、权势和荣誉,而不是在破坏纳粹政权。 在总理的大保护伞下,亨德里克感到自己隐蔽得天衣无缝,用乐观的态度和方式去战胜危险。他给维也纳一个戏剧制作人打电话,要求借用一名演员,他以诉苦而又悠扬悦耳的声调,痛苦地把字音拖得长长地说:“是啊,亲爱的,几个星期后,也许我要出现在维也纳你们那里。我不知道,我能否在这再继续工作下去。我的健康,你懂吗?我的健康受到了严重损害。” 如果要使亨德里克垮台,只有两个办法:总理不再对他恩宠,或者总理本人丢了权势。可是,总理对他的梅菲斯托非常讲义气,这在纳粹分子中确实罕见,也是令人惊奇的。而且,总理这颗福星正在高照。这个杀人狂,这个迷恋一个多愁善感的金发女人的人物,现在头衔越来越多,财富也越积越厚,他对国家领导层的影响在与日俱增。 只要总理的光辉洒在亨德里克的身上,他就完全不必理睬宣传部长的恶毒攻击。当然,宣传部长也不敢公开反对院长。相反,宣传部长还是很重视在适当场合同亨德里克一起公开露面的。宣传部长同亨德里克保持一定的接触,这是聪明的做法。亨德里克善于用魔鬼梅菲斯托的庸俗和玩世不恭的诙谐取得总理的欢心,把总理争取到自己这一边来。当然,他同宣传部长这位“老博士”倒也谈得来,他俩都讲莱茵地区的家乡话,这使他们的交谈带着同乡的亲昵感。他俩都爱用——其实也是滥用——政治术语。如果有机会亨德里克也能喋喋不休地谈论什么“革命动力”,什么“英雄主义生命力”,什么“血腥的反理性主义”,等等,以迎合对方的口味。他能同死敌兴奋地谈上几个小时,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的死对头继续搞阴谋来反对他。 穆克充分享受了国外旅行的欢乐,返回德国。回国后,他千方百计地散布关于一个黑女人朱丽叶的谣言。谣言说:亨德里克患有严重的性变态,因此和一个黑女人有不当的关系。黑女人挥霍他的钱财,在巴黎过着令人作呕的奢侈生活。谣言还说:亨德里克经常同这个黑女人幽会。亨德里克一方面同黑女人犯下玷污种族纯洁性的罪行,另一方面利用她作为联络员同流亡者中最黑暗、最危险的集团保持联系。巴尔巴拉·布鲁克纳只是形式上同亨德里克离了婚,实际上是这个集团的领导人。 国家剧院的同事们都在议论院长的这个黑情人。在各大报纸的编辑部和当权派的办公室每个人都听说过巴黎市的那个十恶不赦的黑女人。有人造谣说,“她养了三只猴子,一只幼狮,两只豹和十几个中国苦力。”她还同法国陆军总参谋部、克里姆林官、共济会以及犹太财阀一起进行阴谋活动,反对纳粹国家。 看来形势对亨德里克不利,因此他决定同尼科勒塔结婚,以此来给那些造谣者当头一棒。总理对他的这一决定十分赞同,并向那些继续散布流言蜚语者提出了严重警告,“反对我的朋友,就是反对我。”总理威胁说。谁再敢提某黑女人,谁就得准备同总理和盖世太保打交道。为此,在剧院大门口的黑板上贴出布告:凡对院长先生的历史或私生活继续造谣者或听信谣言者,即是反对国家的人。此外,人们对亨德里克的私人密探网络也提心吊胆。凡是他想知道的事,都不可能掩过他的耳目。他豢养了一批密探,为他通风报信。他到处都有自己的耳目,盖世太保对亨德里克拥有这样完善的密探系统十分敬佩。 就连穆克也感到了压力。《塔嫩贝格》悲剧的作者不得不光临“亨德里克宫”。他用最亲切的撒克逊土音同亨德里克谈了一小时话。尼科勒塔也走过来同他们聊天,她突然提高嗓门用轻蔑的语调议论黑人,说明亨德里克和她都十分厌恶黑人,穆克先生洗耳恭听着尼科勒塔的表白,丝毫不露声色。“亨德里克从远处一见到这讨厌的人种出现时,他就要呕吐,”她用明亮的隐含揶揄的眼光狠狠盯着穆克挑衅地说,“一闻到这种人身上的臭味,他就受不了了。”“是啊,是啊!”穆克先生附和说,“黑人身上散发着臭气,这一点儿也不假。”而后,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他们笑得那样长久,那样热烈。 “这个亨德里克”是伤害不了的,要伤害他,是不可能的啊!穆克先体会到了这一点,宣传部长也清楚这点。他俩阴险地决定,在干掉他之前,眼下还必须同他保持最友好的关系,现在的他是不可侵犯的。 总理安排亨德里克去谒见独裁者,因为关于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谣言已传到这位煊赫人物的耳朵里。这位上帝的使者,对此事颇为反感。他蔑视黑人,就像蔑视犹太人一样。“一个同劣种人交往者,有资格担任院长职务吗?”“元首”向他周围的人提出这个疑问。 现在,亨德里克需要运用他宝石般的眼睛,悠扬的声音,高贵而忧伤的表情,去争取德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元首”,并使他相信亨德里克有足够高的道德修养和素质去统领德国国家剧院。 亨德里克终于谒见了日耳曼民族的“救世主”。在“救世主”那里待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对他而言十分劳累和痛苦,两人谈话并不投机。“元首”对戏剧没有兴趣,他所喜欢的是瓦格纳的歌剧和宣传电影。亨德里克不敢在“救世主”面前提及自己导演的,曾经轰动全魏玛共和国的歌剧,因为他害怕“领袖”会因此而联想起穆克当时对这些实验性歌剧所作的尖锐批评:这种歌剧具有消沉意志的作用,而且深受犹太思想的影响。谒见时,亨德里克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位国家权力的化身使他忐忑不安,坐在他面前的国家“权威”使这个追名逐利的小人吓得魂不附体。 这位国家“权威”平庸的额角上,有一绺油亮的传奇式的头发耷拉下来,前额下有一双死人般呆滞无光的眼睛。他浮肿的脸呈灰白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毛孔。他的鼻子很一般。亨德里克认为“这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鼻子。”他在对国家“权威”的敬佩中掺杂着反抗和嘲讽。亨德里克发现,“权威”几乎没有后脑勺,褐色衬衣下鼓突着一个松软的肚皮。“权威”为了保养他声嘶力竭喊哑了的嗓子,所以说话细声细气。为了在演员面前显现出他有“文化素养”,他使用的尽是些晦涩难懂的复杂词汇。“权威”教导说:“我们的北欧文化利益,要求每一个精力充沛、自觉维护种族血统的纯洁性、目标明确的人无条件地做出牺牲。”“权威”如勤奋的小学生背诵书本那样,尽量不用南德意志土音,而尽力用高雅的高地德语发音。 历时二十五分钟的谒见结束了,亨德里克离开“元首”的宫殿时,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当天晚上,他从总理那里得知,他给国家“权威”留下的印象竟然不坏。院长如此腼腆,使这个“救世主”感到意外,并且产生了格外的好感。“元首”是个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不拘形式或炫耀自己的人,他认为这种人是不能容忍的狂人。人们见到“元首”应该肃然起敬,默不作声。倘若亨德里克表现出兴高采烈,忘乎所以,那就会惹得日耳曼人的“救星”生气。至高无上的“权威”为来者做了温和的判决:“赫夫根先生是个正派人物。” 犹如有人爱好收集邮票或蝴蝶一样,总理先生的嗜好是为自己收集头衔。同时,他也认为头衔也能使别人高兴。于是他封给亨德里克“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的头衔。从此,院长亨德里克在第三帝国文化机构担任了种种要职。亨德里克、穆克和个别穿制服的人组成了“文化委员会”的理事会。该委员会在“亨德里克宫”举行首次社交聚会,宣传部长亲临晚会。当约茜小姐演唱她受欢迎的民间小调时,部长咧嘴笑了,担任钢琴伴奏的是穆克。晚会上的酒菜十分简朴。亨德里克告诉母亲只供应啤酒和香肠三明治,穿制服的先生们对此深感失望,因为他们耳闻了许多关于院长别墅穷奢极侈的传闻。侍从们穿着一身漂漂亮亮的衣服,可这对这些来客们又有什么用呢!侍从们来回转悠,手里端的却是可以在家里吃到的点心,全体文化委员情绪开始低落。幸亏有宣传部长支撑着场面,他说说笑笑,使大家的情绪又好了起来。遗憾的是大多数文化委员不懂文化。不谈文化,谈什么呢?然而这些制服赫然在身的人,却为自己从小不爱读书而自豪,甚至大言不惭地夸耀说“大有人在”,甚至他们还以去世的总统兼陆军元帅为先例。此人既无才也无德,生前却受到普遍尊敬,死后甚至连“元首”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客人中有一个年迈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无聊之至,严重滞销,不堪一谈,却受到官方的高度评价。当他要求在晚会上朗诵自己的小说《民族崛起》三部曲中的一章时,会场上突然出现了骚动。会场上几个穿军服的年轻人跳了起来,他们机械地用手去摸枪套,以示威胁。宣传部长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本亚明·佩尔茨“喔哟”喊了一声,胸口似乎挨了可怕的一枪。此时,贝拉夫人逃进了厨房,尼科勒塔激动得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如果不是亨德里克出来圆场,事情必然要酿成灾难。嬉皮笑脸的亨德里克用他那悠扬的声音来挽救局势。他恭维说,能欣赏《民族崛起》三部曲中冗长而内容丰富的一章,实在荣幸之至,但现在时间已经晚了,而且还有许多事情急需讨论。他建议以后另外安排一个晚上来朗诵这部伟大史诗的某些章节,届时诸位必能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全体文化委员终于松了口气,但那年迈的小说家失望得几乎哭了。米勒·安德烈埃先生立即转过话题,叙述过去某时期的一些丑闻。他愤慨地指出那是“腐败的时代”。这些逸闻是他过去办众所周知的专栏“您晓得吗?”中的某些珍品。晚会的后半场,性格演员约阿希姆表演了精彩的口技,他模仿鸡鸣狗叫逼真极了。当他表演鹦鹉学舌时,洛特·林登塔尔笑得前仰后合。 文化委员巴杜尔·冯·托滕巴赫是从汉堡专程前来柏林参加晚会的。晚会临近结束,他提议全体起立,高唱霍斯特·韦塞尔之歌,对“元首”宣誓,表示无限的忠诚。人们感到有点儿尴尬,但又不得不照办。 媒体详细地报道了这次在院长家举办的社交聚会的内容。各家报纸为亨德里克·赫夫根的艺术功绩和爱国行为大造舆论,把他捧为最崇高、最积极的“德意志文化运动的支持者”。报刊上刊登的亨德里克的照片与部长们的照片数量一样多。当首都名流在街头和餐馆为“冬季救济活动”募捐时,赫夫根院长的成绩几乎同政府要员相等。政府要员们募捐,由武装密探和盖世太保严密保护,层层防范,致使老百姓无法挤到他们的身边去捐钱。亨德里克行动自由,不需要保护。当然,他找了一个避免同危险的无产阶级发生冲突的地方活动。于是,他来到了阿德隆饭店募捐。他上上下下积极活动,甚至不惜来到厨房动员每个勤杂工把口袋里的硬币投入募捐箱。在这之前,林登塔尔也曾用她修长的手指把一张一百马克的钞票塞进了募捐箱。国家剧院院长和肥胖的厨房主任在饭店的厨房里手挽手地拍了照。照片刊登在柏林市最大的图片杂志上。 不用说,赫夫根院长举行婚礼的照片充斥在柏林所有的报纸上。他娶尼科勒塔为妻,由米勒·安德烈埃和本亚明·佩尔茨当证婚人。总理为了祝贺他们的婚礼,送来了一对黑天鹅。天鹅养在“亨德里克宫”的花园小池塘中。一对珍贵的黑天鹅啊!记者们赞叹这是馈赠礼品的创举。只有像将军夫人那样有身份的人才知道,过去早已有一位酷爱艺术的帝王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给他的宠儿里夏德·瓦格纳赠送过同样的礼品。 独裁者也为新婚夫妇发来了贺电。宣传部长为献殷勤送给新婚夫妇一篮兰花,花儿色泽过于鲜艳,似乎含着毒汁,暗示受礼者吸入花香就要丧命。皮埃尔·拉律用法语写了一首长诗。特奥菲尔·马德尔打电报诅咒他们,生产不久的小安格莉卡因彻底失去心之所爱而感到伤心,再次哭泣。所有的编辑部都把亨德里克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有关材料藏到最底层、最隐蔽的抽屉里去了。伊里希博士向他的女秘书口授了一篇评论,称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是“最美的一对地地道道的德国夫妻”,是“具有最纯洁种族和最富贵气质、全心全意为新社会服务的、两个朝气蓬勃的人”。只有一家与宣传部关系密切的报纸敢于公开提出尼科勒塔历史上的疑点:人们祝贺这位少妇遗弃了“特奥菲尔·马德尔这个流亡者、犹太信徒和文化界的布尔什维克”,现在又重新积极地参加了民族的文化生活。在众多祝贺文章所弹奏出的悦耳交响乐中,马德尔的名字是不和谐的音符。 尼科勒塔带着大大小小的皮箱从帝国总理广场搬到格鲁内瓦尔德别墅。当婢女帮她把衣服、饰物从箱子里拿出来,看到一双红靴子时,她吓了一跳。但女主人声色俱厉地说明,这双靴子是配亚马逊女战士戏装用的。“我演彭茜莉娅时就穿它!”尼科勒塔的声音带着奇妙的高兴劲儿。婢女被这外国人的名字和女主人发亮的双眼吓得不敢再问下去了。 晚上,“亨德里克宫”举行了盛大宴会。相比之下,亨德里克在枢密院顾问家里举行的第一次婚礼,显得很是寒酸。此时此刻,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娅放射出颇具魅力的光辉。他俩挺直了身子,缓步从参加婚礼的客人身边穿过。新郎高高翘起下巴,新娘则以高雅的姿势提着曳地长裙缓步走在新郎身边,她的金银首饰叮当作响,头发上戴着大朵大朵漂亮的造型各异的玻璃花。尼科勒塔的脸上抹了浓艳的脂粉,而亨德里克铁青脸上的微微磷光在闪烁。他俩强作笑脸,微笑中甚至蕴含着痛苦。他们目光呆滞,眼睛直直地穿过前来参加婚礼的人群,盯在远处的某个物体上。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的眼睛为何半睁半闭,目光发呆?嘴角的微笑为何僵直、凝固? 也许是巴尔巴拉锐利的双眼在隐蔽处凝视着他们。巴尔巴拉曾经是尼科勒塔的朋友,但现在两个人之间已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巴尔巴拉目前正在异国他乡执行庄严而艰巨的使命。也许他俩的眼前出现了马德尔这个荒诞的殉难者的面孔,马德尔半盲半智,他痛苦地忏悔自己的倨傲和孤芳自赏,现在正凄恻而愤怒地看着背叛了他的尼科勒塔。也许他俩谁的面容也没有看见,而只是些以往暗淡但又势不可当的憧憬。他俩似乎看到了自己令人厌烦的、可耻的叛变道路。而在这愚蠢的世界上,这些倒退与衰败可能会使人更快的飞黄腾达。现在,这两个浑身闪烁着光亮、面带微笑的人永远地结合在了一起,犹如两个叛徒。然而把他们连在一起的纽带不是爱情,而是仇恨。 正当“文化委员会”举行亲切的社交聚会,正当国家巨头们在饭店的大厅为本民族受难的同胞募捐,同时使第三帝国可以用募捐得来的钱到国外去搞宣传,正当庆祝婚礼、演唱抒情曲、无穷无尽地做报告的时候,全面独裁、专政的政府正继续其可怕的治国方针,进而在其前进的路上尸体越堆越高。 一些外宾来到德国访问,来访的人中有英国勋爵、匈牙利记者和意大利部长等。他们赞扬这个国家非常干净,他们称随处可见到笑容满面的人们,由此他们相信,“元首”受到了全国人民的爱戴。 但事实恰恰相反,在纳粹党的核心人物中也出现了反对派,构成了对统治者的威胁,致使令人讨厌的执政三驾马车——“元首”、胖子和跛子——不得不突然采取行动。为独裁者建立一支私人军队的那个人,前天宣传部长还在对他笑脸相迎,普鲁士总理称他为“最忠诚的同志”,突然在一天夜里,“元首”亲自从床上把此人拖了下来,数小时之后此人遭到了枪杀。枪打响之前,日耳曼民族的“救世主”和这个最忠诚的同志之间出现了一幕高层领导人中异乎寻常的场面:这个最忠实的同志指着“救世主”骂道:“你是无赖!你是叛徒!”他敢于说真话了,因为他感到命运的丧钟已经敲响。受他牵连的数百名不识时务的老党员也丢了性命。同时,数百名共产党员也惨遭杀害。借着大屠杀之机,胖子、跛子和“元首”把那些反对自己或对自己前途有碍的人物统统清洗掉了。被清洗的人中有将军、作家和前任政府的总理,统治者无须甄别,就把人杀掉。有的人的妻子也因受株连而遭枪决。“元首”一再强调要让“人头纷纷落地”,现在这个时刻已经到来。这次小规模的“清洗运动”,是先斩后奏的。勋爵们和记者们发现“元首”精力充沛,内心虚伪,行动有效。一方面他温文尔雅,爱动物,喜素食,不沾肉味;另一方面,他能目睹最忠实的同志一命呜呼,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在这次血腥屠杀之后,人民变得更加“敬爱”自己的“元首”了。对屠杀感到厌恶和可怕的人孤独地散居在全国各地。浮士德曾经悲叹过:“我一定要活到最后,亲眼见见张狂的刽子手是如何赢得人们的赞叹的。” 许多人被杀害了,他们唯一的罪行在于誓不放弃社会主义信仰。不过,下令处决他们的这位“救世主”也自称是社会主义者。“救世主”声称,他热爱和平,然而他却把真正的和平主义者投入集中营,严刑拷打,最终杀害。德国青年把“和平主义”当作骂人的话,他们不再需要读歌德和柏拉图的书了。他们学习射击和投弹,进行夜行军训练。当“元首”祈祷和平的时候,他们心里很清楚,那是他在开玩笑。 这些按军事要求组织的、受过训练的、有纪律的青年只有一个目标:发动复仇战争和征服战争。他们疯狂地喊道:阿尔萨斯-洛林是德国的,瑞士、荷兰、丹麦、捷克斯洛伐克、乌克兰也是德国的,奥地利更不必说,也是德国的。德国必须收回它的殖民地。顿时,全德国成了一座兵营,军火工业蒸蒸日上。军事总动员,永无休止。外国人像着了魔似的看着这个可敬可畏的景象,犹如兔子紧盯着要将其吞噬掉的蛇一样。 暴政下的生活也有其乐趣。人们喊出的口号是“力量来自快乐”。人们被迫参加当局安排的种种庆祝活动,这些活动成为全民的节日。诸如庆祝萨尔河是德国的;总理同林登塔尔结婚(送来的结婚礼物价值数百万马克);德国退出国际联盟,并恢复了它的国防主权。每一个条约的撕毁,如凡尔赛条约、洛迦诺条约,等等,也会成为全国节日。什么“强制性公投”也会演变成一个节日。全民节日一个接着一个。旷日持久的庆祝活动有迫害犹太人,公开批判同犹太人一起犯有“污辱种族罪”的姑娘,迫害天主教徒。人们清楚地看到,天主教徒的命运并不比犹太人好。有人控诉犹太人,指责他们搞外汇走私,其实数额很小,而那些所谓的民族领袖却把巨额财产偷运国外。旷日持久的庆祝活动还有镇压“反动派”(“反动派”一词没有准确的含义)。对纳粹来说,马克思主义虽然已经被“铲除”,但仍然有危险。德国文化已“去除犹太”的影响,然而其作品却单调无聊,无人问津。黄油虽说紧张,大炮却更为重要。“五一”以往曾是无产阶级的节日,而今天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博士,活像在香槟酒里泡得浮肿的尸体,发表了一些关于生活乐趣的讲话。人民对这许许多多毫无意义的庆祝活动难道没有开始感到厌倦吗?也许人民已经厌倦了,人民开始抱怨,但大喇叭和大话筒里的嗓音压倒了人民的呐喊。 谁站出来进行反抗,谁就要承担灭顶的风险。谁说真话,谁就要遭到撒谎者的报复,谁要宣传真理并为真理而斗争,谁就会受到死亡和恐怖的威胁。在第三帝国的牢房里,人在死亡之前,要经历种种的恐怖与苦难。 乌尔里希斯胆大包天,走得太远,他的政治朋友交给他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他的同志们认为或希望,他在国家剧院的地位给能他提供某种掩护,因为他所处的环境要比其他同志优越。这些同志们隐名匿姓躲躲藏藏地度日,他们由于盖世太保特务的追捕而四处逃难,像罪犯似的受到警察跟踪,犹如窃贼或凶手那样在全国遭到通缉。乌尔里希斯投身于革命,并积极为之奋斗。他准备做出牺牲,一天早晨,他终于被捕了。 当时,人们正在国家剧院排练《哈姆雷特》剧本,院长担任主角。乌尔里希斯扮演侍臣盖登思邓。排练时,他没有到场,事先也没有请假,亨德里克吓了一跳。他预感,甚至心里很清楚,乌尔里希斯出事了。他让剧团继续排练下去,自己提前退了场。他从乌尔里希斯房东那里得知,清晨,三个便衣把乌尔里希斯带走了,他立即给总理府打电话。总理居然亲自接了电话。当亨德里克问总理是否知道乌尔里希斯被捕的事,总理却心不在焉、毫不客气地说,“我根本不管这种事,”总理有点儿发火,“如果我们的人把他关起来了,说明他准干了坏事。一开始,我对这家伙就有怀疑,过去‘海燕’就是个肮脏的地方。”亨德里克进而要求总理设法减轻乌尔里希斯的判刑,总理断然回答:“不行,亲爱的,您不要多管闲事!”他发出腻烦而严厉的声音,“您得放聪明点儿,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语气中颇带点威胁的味道。这语气暗示亨德里克也曾作为“同志”参加过“海燕”的演出,语调令人不快。 亨德里克明白,如果此时执意关心老朋友的命运,自己就要冒失去最高恩宠的危险。“过几天再说吧,”亨德里克决定,“等胖子情绪好一些,我再谨慎地试试,同他谈谈这个问题。我要从监狱或集中营里把乌尔里希斯救出来,然后把他送往国外避难,了结我的心愿!他的毫无意义的疏忽大意,他对英雄事迹过时而又天真的理解,会给我带来极大的麻烦……” 两天过去了,亨德里克没有探听到乌尔里希斯的任何消息。他开始惴惴不安。他也不敢给总理打电话,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给林登塔尔打电话。这位大人物善良的夫人为能重新听到亨德里克亲切的声音而感到高兴。他在电话中急忙解释说他的嗓音的确还很好,他也为又听到对方的声音而感到高兴。亨德里克继续说,不过这次打电话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我为乌尔里希斯担心。”亨德里克说。 “为什么要‘担心’呢?”金发女郎林登塔尔大声说,“他已经死了。”亨德里克居然蒙在鼓里,她对此表示惊讶,甚至感到好笑。 “他已经死了。”亨德里克轻声地重复着。他没说声“再见”,就把电话听筒挂上了,这使总理夫人感到莫名其妙。 亨德里克不假思索,立即命令他的司机直接把车开到总理家。总理在工作室接待了他。总理身穿一件稀奇古怪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貂皮。脚旁伏着一条斗牛犬,写字台后面的墙上一块黑布衬托着一把满是缺口的闪亮的宝剑,台边大理石底座上是“元首”的半身雕塑像,“元首”失神的目光死死盯着两张相片,一张是洛特·林登塔尔饰演米娜·冯·巴黑尔姆的剧照,另一张是斯堪的纳维亚妇女的肖像画,正是这位妇女曾英勇地用汽车把受伤的冒险家送到了意大利。现在在她的坟墓上面筑起了一个巨大的陵墓,大理石圆顶闪闪发亮,墓碑上烫着金字。这位鳏夫这样做名义上是为表示对亡妻的感谢,实际上是为妄自尊大的自己竖立纪念碑。 “乌尔里希斯死了。”亨德里克一见到总理便这样说道,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当然死了。”总理在写字台旁回答说,他看见亨德里克脸色苍白,像一道惨白的光在闪亮。“看来是自杀的。”总理板着脸说道。 亨德里克感到一阵眩晕。他尽量使自己镇定,然而他脸部却显露出恐惧的表情,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前额。这是完全真实、毫不虚假的表情。总理这位大人物对他机灵的宠儿居然如此失态表示失望。他站起来,挺胸凸肚,样子有点儿吓人。身旁那条可怕的猛犬也跟着站了起来,狺狺作声。 “我曾警告过您,”总理威胁说,“我再重复一次,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习惯说第二遍话的。您少管闲事!”这些话说的斩钉截铁。亨德里克胆战心惊,似乎感到深渊就在脚边,只要胖子(总理)一挥手,随时都能把自己推入深渊。 总理缩着脖子,脖子膨出三道皱纹。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布满鲜红的血丝。这位怒气冲冲的暴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这是件肮脏的勾当!”他继续说,“乌尔里希斯卷了进去,他是畏罪自杀的。您身为国家剧院院长,根本不需要为一个臭名昭著的卖国贼操心。” 总理说“卖国贼”时,声音响得像在吼叫。亨德里克感到一阵头晕,真的感到深渊就在脚边。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跌下去,他立即一把抓住身边那把文艺复兴时期的沉重的椅子的扶手。他请求总理准许他回家,总理冷冰冰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剧院里的人们不敢议论同事乌尔里希斯的“自杀”,然而通过小道消息,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被枪决的,而是被活活打死的。敌人对他施行严刑拷打,逼他招供同志和朋友们。他英勇不屈,盖世太保既生气又失望,因为在他的住宅里没有找到任何材料。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连笔记和地址条也没有留下。看来盖世太保要从他嘴里捞到点儿什么,已没有多大希望,结果他越是顽强,越是折磨得厉害。 “亨德里克,这很影响你的情绪吗?”尼科勒塔问她的丈夫,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好奇,“这使你很难过吗?” 亨德里克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我和乌尔里希斯相识已久……”他低声说,像在请求宽恕。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冒险,”尼科勒塔说,“既要赌钱,就得准备输光。” 亨德里克感到此时谈话很不投机,喃喃地说了一句:“可怜的乌尔里希斯!” 尼科勒塔尖刻地问:“为什么‘可怜’?”她接着补充说,“他认为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为自己的事业而牺牲,他是值得羡慕的。”稍停片刻,她又梦幻似的说,“我要给马德尔写信,告诉他乌尔里希斯死了。马德尔敬佩那些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生命的人,他喜欢坚定不移的人,他自己就是个为执着追求而勇于牺牲的人。” 亨德里克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乌尔里希斯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他说,“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伟大事业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话说到这里他不再说下去了,灰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他为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羞愧。乌尔里希斯之死使亨德里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这句话的严肃性。他一刹那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和庄严,感到此话竟然出自自己之口,实在是亵渎了它的严肃性,也是一种嘲弄。 政府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参加乌尔里希斯的葬礼,因为他是“害怕人民法庭的正义审判而畏罪自杀的”。政府把被他们摧残得不像样子的乌尔里希斯的尸体草草埋掉,就像埋掉了一条死狗一样。死者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寄一些钱来,要求为乌尔里希斯买口棺材和树一块小小的墓碑。她写信要求按基督教仪式安葬她的儿子。她寄来了书信,纸上泪痕斑斑,字迹几乎无法看清。但教堂奉命拒绝派神父为死者做祈祷。 实际上这个可怜的老妇人一无所有,她无法支付买棺材和立墓碑的费用。死者的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从柏林给她寄来全部安葬费,还详细交代她把钱寄到何处去。“请您原谅我不能透露我的真实姓名,”匿名者写道,“您一定会理解我不得不谨慎行事的原因并赞同我这样做的。” 老妇人丝毫不理解这个行动。她感动得哭了,并且感到奇怪。她摇摇头,做完祈祷后,把刚从柏林寄来的钱又寄了回去。 谁也没有想到,革命先烈的墓碑和棺材的费用是从纳粹国家剧院院长先生的高额薪俸中支付的。这是亨德里克·赫夫根为他的朋友乌尔里希斯花的最后的一笔钱,也是对死者最后的一次污辱。亨德里克给乌尔里希斯的母亲寄出钱以后,感到一身轻松。他的良心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在“为将来留一条后路”方面,他又积累了一点儿资本。几天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他的精神负担减轻了,他可以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哈姆雷特》的排练上。 演哈姆雷特的角色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困难。当时在汉堡,他演丹麦王子多么轻率!善良的克罗格还为此大发脾气,甚至在着装彩排时还想取消演出。“因为在我的剧院里是决不允许这类胡闹的!”戏剧界元老当时咆哮的话语还萦绕在亨德里克的耳边,此时他想起这些不禁哑然失笑。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谈论“胡闹”,或径直说他在“胡闹”。可是,当他独自一人时,他自言自语地叹息:“我干不了!”他对演梅菲斯托很有把握,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情,他都得心应手。然而丹麦王子的内心世界是难以接近的,因此王子拒绝这个演员来表现自己。亨德里克很难入戏,但他决心要为接近王子而斗争。他喊道:“我绝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溜走!”但哈姆雷特转过身去,悲哀、嘲讽、不可一世地说:“你具有魔鬼的思想感情,因此你演魔鬼就活像魔鬼,但你不具备我的思想感情,所以你演我就不会像我。” 亨德里克·赫夫根对着王子喊道:“我要成功地扮演你这个角色!我若在你面前失败了,我就彻底失败。你是一把火,我愿意接受火的考验。唯有我的艺术才能为我的一生,我的全部罪恶——我的背叛——我的耻辱进行辩护、开脱。但是,我先要成为哈姆雷特,然后才能成为艺术家。” “你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回答,“你的出身门第并不高贵.仅靠受苦受难和对周围事物的认识是不能带来高贵的。更何况你的苦难经历还远远不够,你对周围事物的认识充其量不过凭一个美丽的头衔和可观的薪俸。你只是供权势玩耍的一只猴子和给刽子手解闷的小丑,而且你的模样儿、你的身体特点也不像哈姆雷特。瞧瞧你的这双手,这难道是一双因痛苦加认识而变得高贵的手吗?尽管你的手可以装成纤巧和高雅,但实际上还是粗笨的。此外,你太胖了,我不得不指出这点,真是抱歉之至。哈姆雷特要是有你那样的肥臀胖腰,那才可悲呢!”王子哈哈大笑。 “你要知道,我在舞台上的模样总是苗条的呀!”亨德里克·赫夫根恼怒地大声说。他感到受了侮辱。“我定做了一套戏装。穿了它,我的死对头就觉察不到我臀部上的赘肉了。我本来就容易激动,你现在还用我的身材来气我,你真卑鄙!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你恨透了我吗?” “我根本不恨你,我和你毫不相干,你跟我也是无法比拟的。你必须在高贵品质和仕途风流之间作一抉择。既然现在你已作出了抉择,那祝你好运!快让我安静安静吧!” 王子苗条的身影逐渐消失了。 “我不让你走!”亨德里克·赫夫根气喘吁吁地说,并向王子伸出那双被王子嘲笑的手,但扑了个空。 “你不是哈姆雷特!”一个陌生的傲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亨德里克·赫夫根当然不是哈姆雷特,但他的经验是很丰富的,几乎是个完美的演员。“棒极了!”导演和同事们对他这样说,这可能是胡话,也可能是假话,但恭维的成分居多,“自伟大的卡因茨时代以来,观众在德国舞台上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巨大的成就!” 亨德里克本人清楚.他并没有吃透《哈姆雷特》剧本中诗句的真正含义及其内在的情感,他的表演停留在外露的情感上。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哈姆雷特的个性特征,所以他感到没有把握,他只好试着演演。他表演时动作紧张、僵硬、夸张,没有给观众眼前一亮的惊奇效果,表演动作之间缺乏内在的连贯性。他决定突出丹麦王子刚健有力的男子汉气概。“哈姆雷特决非弱者,”当记者采访亨德里克时他说道,“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软弱无力的性格。几代演员犯下的错误在于把王子的形象理解为女儿态。王子的忧伤不是空洞、缥缈的,而是有实际、具体的成因的。王子主要作为父亲的复仇者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他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他既是个地位显赫的贵族,又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故意去掉他那伤感哀婉的色彩,这种色彩一直以来都凸显在对他的传统刻画当中,其实这样就损害了王子的形象。” 他的同事和记者们都感到这种观点新颖、大胆、有趣。本亚明·佩尔茨同亨德里克详谈了哈姆雷特,对他的想法感到十分的欢欣鼓舞。“只有按您天才的感触和理解去塑造,丹麦王子才能被我们当代人所接受。当代人都是玩世不恭的实干家。”佩尔茨说。 然而,亨德里克·赫夫根在舞台上所塑造的哈姆雷特则是一个患神经衰弱的普鲁士中尉的形象。他以此来掩盖自己表演技巧上的空洞乏味,他所采取的手法是过分夸张的动作和尖锐刺耳的发音。他在某一刻还僵硬地站着不动,可是突然又大吼一声晕倒了。他不是在痛惜哀叹,而是在大喊大叫、怒吼咆哮。他的笑声尖得刺耳,他的动作像在抽搐。他扮演梅菲斯托所表现的深沉而神秘的忧伤是感情的真露,是符合那不自觉的神秘规律的,但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缺乏这种自然的法则。他十分熟练地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不过只是在“背诵”而已。他模仿控诉的声音: “啊,但愿这一个坚实的肉体会溶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 这段控诉缺乏音乐的衬托、刚毅的动作、艺术的优美及绝望的痛苦表情,这些台词从亨德里克的嘴里吐出来时,人们感受不到其中深邃的哲理和饱尝痛苦的经历。 尽管如此,《哈姆雷特》的首次公演还是盛况空前的,且大获成功。当然柏林的新观众们评价演员的标准是与众不同的,不是看他们的艺术功底和成就,而是看他们同政权的关系。全部演出是为了供坐在剧院里的军事头目、杀气腾腾的“教授”及其具有同样英雄气概的夫人们观赏的。导演在戏剧中粗暴地突出莎士比亚悲剧的“北欧特性”。巨大的演出布景有些夸张,这些布景完全可以用作英雄史诗《尼贝龙根之歌》中的勇士们的背景。在朦胧的舞台上,勇士们不断地挥舞刀剑,狂呼乱叫声此起彼伏。走在这伙狂徒中的便是亨德里克,他矫揉造作地做出一副悲哀的姿态。在演出中,他一度开了个玩笑,有几分钟,他呆坐在桌旁,把自己的双手伸给惊骇的观众。他把脸隐藏在黑暗中,黑色桌子上放着他粉白的手,刺眼的灯光直射在手上。像展示珍宝那样,院长卖弄他那双丑陋的手。他这样做,一半出于狂妄自大,试试自己能狂妄到何等地步;一半也是为了折磨自己,当他展示自己粗俗而肥大的手指时,他内心感到剧烈的痛苦。 “《哈姆雷特》是代表日耳曼民族的作品,”伊里希博士在宣传部授意写的那篇剧评中宣称,“丹麦王子是德意志人民的伟大象征。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我们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民族最内在的本质。就如荷尔德林惊呼的那样:‘因为,你们德国人啊,你们也是做得少而想得多。’由此可见,哈姆雷特也是德国人民的危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因此必须战胜他。天意赐给我们的‘元首’,要求我们为民族社会的利益而采取行动,像哈姆雷特这样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同民族社会格格不入。” 然而,舆论普遍认为,亨德里克所扮演的哈姆雷特,体现了行动和思想之间的可悲冲突。这种冲突以如此有趣的方式使德国人不同于其他一切民族。亨德里克把丹麦王子作为焦虑的、虚张声势的鲁莽英雄介绍给观众,其实德国观众也能够充分理解其中的鲁莽行为和神经错乱。 院长的戏装剪裁得很得体,穿上它真的竟然显出了他的杨柳细腰。剧终,他一再出来谢幕,站在他身边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尼科勒塔·赫夫根,她也连连向观众弯腰致意。尼科勒塔在《哈姆雷特》中扮演莪菲丽娅,她的动作显得古怪而僵硬,尤其在发疯的那场戏中,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全身闪烁紫金色与银白色微光的总理与身穿浅蓝色夜礼服的林登塔尔肩并肩地从包厢的座位上站起来,热烈鼓掌捧场。这说明总理和他的宫廷小丑关系融洽、和谐,双方都为演出的成功表示祝贺。梅菲斯托/亨德里克心领神会,感激涕零。他穿着哈姆雷特的戏装,姿势优美,脸色惨白,向这对贵人深深折腰。“林登塔尔重新燃起了对我的恋情。”他思忖着,同时把右手挪到胸前。很明显他已疲乏,但体态仍旧优美。黑色的弯眉下,一对眼睛闪射出诱人的、甜蜜的、冷峻的光芒。太阳穴表露出的疲惫、痛苦和紧张使他的颜面显得更高贵,也更加楚楚动人。总理夫人已用同她晚礼服相配的天蓝色真丝手帕向他挥舞致意。总理对他咧着嘴笑。“看来我真的被宽恕了。我又得宠了!”哈姆雷特心想。他终于松了口气。 亨德里克已疲劳至极,他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车回家。当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已经毫无倦意。他既感到沮丧又感到不安。雷鸣般的掌声使他不能忘记他曾失宠过。他曾经因为失去总理的恩宠而失魂落魄,如今他重新得宠,似乎又有些受宠若惊。然而,今天晚上的巨大成就却无法使他得到安慰,无法使他忘却他更高的欲望、更大的野心未能得逞。“我不是哈姆雷特,”他悲伤地说,“报刊会给我捧场,说我是百分之百的王子。这是报刊在撒谎。我虚伪卑劣,至少这点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要为此做自我批评。当我在思考如何把握台词‘存在,还是毁灭’时,我的语调沉浊,一想到这点,我感到内心恐慌……” 他倒在洞开着的窗口旁的扶手椅上,没精打采地把手中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搁在一边,不禁怀恋起朱丽叶来。 从窗口可以看到黑暗的花园,花园里传来阵阵花的馨香和湿润的空气。亨德里克感到一阵儿凉意,忙把胸前敞开的睡衣扣紧。现在是几月?是四月还是五月初?一丝悲哀涌上心头,长久以来他对春之来临,春末夏初的美丽景色竟视而不见。“演戏可恶极了,”他感到心碎和愤怒,“它把我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为它献出了生命!” 当他闭目静坐时,一个粗野的声音突如其来:“喂,院长先生!”亨德里克吓得跳了起来。 一个人从花园里冒了出来,并爬向他的窗口。楼下没有棚架或梯子,这家伙能爬上来实在是有飞檐走壁的本领。窗口出现了来者的半个身子。亨德里克吓得魂不附体。他定神思索了几秒钟,看看是不是由于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而产生了幻觉。他是活生生的人,头戴灰色布帽,身穿肮脏的蓝色布衬衣,脸的上半部被阴影遮住,脸的下半部长满浅红色的胡子。 “您要干什么?”亨德里克大声说道,同时去摸身后写字台上的警铃。 “不要大声嚷嚷!”那人说,声音粗鲁但没有恶意,“我决不伤害你。” “您想干什么?”亨德里克声音稍低了一些。 “我是来向你转达问候的,”爬在窗口的人说,“转达乌尔里希斯对你的问候!” 亨德里克的脸刷的一阵惨白,白得像他脖子上的真丝围巾。“我根本不认识您说的什么乌尔里希斯。”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窗口传来一阵恐怖的笑声。“我敢打赌,你一定能记起来。”来者凶狠而揶揄地说道。 这声音立即严肃了起来:“我们从乌尔里希斯那里得到的最后一张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要求我们向你问候。你不要以为,我来这儿是闹着玩儿的。我们尊重乌尔里希斯的要求。” 亨德里克耳语般地说道:“您不滚蛋,我要叫警察了。” 回答他的是近乎热烈友好的笑声。“同志,你完全可以这样做。” 亨德里克悄悄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把一支手枪塞进了口袋。他希望,窗口的人没有觉察到这点。 这时,来者用极轻蔑的表情把帽子往后一推,说道:“院长先生,您尽可以把那玩意儿留在抽屉里。开枪,没有什么意义,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怕什么?我已经说过,这回我决不伤害你。” 帽子不再遮住那人的前额,亨德里克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此人长得比他想象得要年轻得多。英俊、粗犷的脸,斯拉夫人的宽颊骨,浅绿色、亮得出奇的眼睛,红色的眉毛和睫毛,还有浓密短硬的胡子。那古铜色的脸,说明他风餐露宿,久经日晒雨淋。 “他也许疯了,”亨德里克心想。这种考虑虽然会带来最坏的前景,但能使人镇静,得到安慰,“他很可能疯了,如果精神正常,就不会成为我的不速之客,这举动很可能送掉他的命,同样对别人也不会有好处。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决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吓唬我。很难想象,乌尔里希斯真的会让他来看我。乌尔里希斯从不喜欢这样捣鬼,他是个善于把精力用在重要事情上的人……” 亨德里克向窗户靠近了一步。他像对待病人那样跟对方周旋,不过他藏在口袋里的手一直未松开枪柄。“伙计,您走吧!我好意劝您走!仆人可能从下面看见您,我的妻子,我的母亲随时都可能进来,这样您就会陷入困境。何苦这样,真是何苦呢!所以您快滚吧!”亨德里克见窗口的人一动也不动,他愤怒地喊了起来。 那人不理睬亨德里克的善意劝告,突然用一种低沉而又十分镇静的声音说道:“转告你那些政府里的朋友,乌尔里希斯临死之前留下遗言:‘我一生中,特别是现在更加坚信我们的事业一定会胜利。’当时,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口中淤满了鲜血,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亨德里克问,他的呼吸十分紧迫、短促。 “我是怎么知道的?”来者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我是从一个救世军队员那里知道的。他是我们自己人。当时他在乌尔里希斯身边,守到他临终。他听到乌尔里希斯临终时的遗言:‘我们必胜!’他一再说:‘一个人走到了我目前的地步,是不会迷路的,我们必胜!’”那人用胳膊撑着窗台,上身往前俯探,绿光闪闪的眼睛逼视着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瞧着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碰到了火一般。他喘着气说:“您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 “为了让你的那些显赫的朋友们知道!”从那人的话音中响起恶劣而粗野的欢呼声,“让那些显赫的无赖们知道!让总理先生知道!” 亨德里克已失去镇静,他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他赶紧用双手蒙住脸,然后又迅速放下。他的嘴唇也在抽搐,他那宝石般的眼珠在滴溜溜转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满口泛起唾沫泡泡。“您装腔作势开玩笑,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要讹诈我吗?您要钱吗?这里有,请吧!”他昏头昏脑地把手伸到口袋里,口袋里没有分文,只有手枪,“或者是您只想吓唬我。这您办不到!您认为,在你们上台的时候,我一定会吓得发抖!当然,你们总有一天要掌权的!”院长讲这番话时,刷白的嘴唇直打哆嗦,同时以轻飘的步伐,近乎跳跃的姿势,在屋内来回走动。 “但是恰恰相反!”他随着一声尖声喊叫在屋子中间站住。“到那时,我才真正是个大人物!您以为我没有准备好后路吗?嘿!”院长歇斯底里地欢呼胜利,说,“我同你们集团的关系良好!共产党器重我,他们应该感谢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哈哈的嘲笑声。“这是你自己的如意算盘,”窗口可怕的影子说,“你同我们集团的关系良好?朋友,我们决不会让你们这样舒舒服服的!残酷的现实使我们学会了势不两立。我们不会忘记!朋友,告诉你,一个坏人也跑不了!我们知道,第一个该绞死谁。” 此刻,亨德里克尖叫起来:“见鬼去吧,滚!要是五秒钟之内您不滚蛋,我就叫警察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先绞死谁!” 盛怒之下,他想抓住点儿什么往坏蛋那扔去。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于是他一把扯下自己鼻梁上的角质框架眼镜,狂叫一声,朝窗口扔去。那可怜的武器没有打中敌人,却叮叮当当地打在墙上,碰得粉碎。 可怕的来客走了。亨德里克奔到窗口,向他的背影喊道:“告诉你们,我是绝对缺少不了的!”院长对着黑暗的花园继续喊,“要演戏,就得需要我,任何政权都需要演戏!没有我参加,政权就演不成戏!” 亨德里克得不到答复,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飞檐走壁的红胡子的踪迹,园里的夜色吞没了他。花园里夜色沉沉,树林是黑漆漆的,林涛喧哗,灌木丛中的白花隐约可见,花园依然散发着凉爽的香气。亨德里克擦了擦他汗涔涔的额角,弯下腰去拾起眼镜,镜片被打碎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他蹒跚地在屋里踱步,像个瞎子那样摸着家具往前探路。 他的视线因激动而模糊,加上没有眼镜,就更看不清楚了。他的身子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此刻他感到无比疲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心里感到苦涩。想到自己所受的种种煎熬,不禁对自己怜悯起来,“碰到这类奇特的遭遇,连最坚强的人也会顶不住。”眼下,痛哭一场也许会感到好受一些。然而没有人观看他流泪,所以他就不愿意流泪。经历了这场惊骇以后,他急切需要亲人的安慰。 “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悲哀地自言自语,“失去了巴尔巴拉,我的天使;失去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我力量的源泉;失去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我忠实的女友;甚至失去了小安格莉卡她们,我都失去了。” 他在过度忧伤中认为死去的乌尔里希斯是值得羡慕的。痛苦不再折磨他了,他摆脱了生活中的苦恼和孤独。他的遗言体现了信念、自豪和必胜的信心。甚至犟小子米克拉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一切充满信念的人,一切为信念而牺牲的人都是值得羡慕的…… 怎样才能熬过今晚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惶惑、恐惧、空虚、绝望的时刻呢?亨德里克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这种孤寂。 他知道,妻子尼科勒塔正在楼上的卧室里等他。也许在轻纱裙下,她正穿着红光闪闪的软高筒靴;梳妆台上,胭脂盒边放着绿色皮鞭。不过,朱丽叶的皮鞭是红的,靴子却是绿的…… 亨德里克满可以上楼去尼科勒塔那里。她会高兴地翘起嘴来欢迎他,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传来秋波,并且用她那发音正确、清晰得堪称样板的声音来逗他。可是,此刻亨德里克并不迫切需要这一切。 他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他模糊的眼睛想在昏黑的室内辨别方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辨认出书柜、大镜框里的照片、地毯、铜雕、花瓶和绘画,这里的布置显得漂亮而高雅。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位能干的人物。他这位院长,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又是一位受欢迎的哈姆雷特,此刻正在他豪华别墅的舒适的书房里休息。 亨德里克又呻吟起来。此时,门开了。他的母亲贝拉夫人走了进来。 “我好像听到这里有声音,”她说,“亲爱的,你这里有客人吗?” 亨德里克把灰白的脸慢慢转向她,“没有,”他低声说,“这里没有来过客人。” 贝拉夫人微微一笑,说:“人多么会产生错觉啊!”然后向着他走了过来。亨德里克这才察觉,她手里正织着毛线,已织好了一大块,也许是条围巾,也许是件背心。“很遗憾,今天晚上我没有去看戏,”她说,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毛线上,“你是知道我有偏头痛病的,我感到很难受,所以没有去。演出结果怎么样?肯定成就辉煌。你谈谈吧……” 亨德里克机械地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但又似看非看,他出奇地心烦意乱,不过内心还是想仔细端详母亲的脸,似乎要跟她交流。他说:“是的,演出成功了。” “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她满意地点点头,“你看上去是过于疲劳了。你要点儿什么?要我给你倒杯茶吗?” 亨德里克摇摇头不吱声。 贝拉夫人在他沙发宽宽的扶手上坐下。“你的眼睛怎么不对劲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你的眼镜哪里去了?” “打碎了!”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贝拉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秃脑门。“真蠢!”她俯首对他说。 亨德里克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上半身向前倾斜,把前额埋在母亲的怀里。他哭得那样伤心,肩膀不停地抽动。贝拉夫人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情绪异常,虽然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不免有些吃惊。她本能地预感到,这哭泣不是他精神崩溃的发作,而是有其更深、更糟的原因。 “可是,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她把自己的脸挨着儿子的脸,她的双手触摸到儿子脸上涔涔的泪水。亨德里克狠狠搂住母亲的脖子,似乎想紧紧抱住不放。 她感到亨德里克在喘息,在呻吟。她怜悯的心都快碎了。她疼儿子,理解这一切。她理解儿子的全部罪过,理解他的惨败经历,然而他却没有彻底忏悔,否则为什么会这般呜咽。“可是,海因茨!”她好像在耳语,“可是,海因茨,你要镇静!事情还不至于糟到这步田地!可是,海因茨……” 他的野心和高傲曾把“海因茨”这个名字丢掉。此刻重新听到母亲这样亲切地称呼自己,他哭得越发伤心了。而后,他渐渐地停住了哭泣。肩膀也不再抽动了。他的脸静静地偎依在母亲的膝盖上。 稍待片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在他把疲倦的涕泪淋漓的脸稍稍向后仰时,他以动人、怨恨、在绝望中呼救的表情展开双臂喊道:“人们啊,为什么要这样苛求我?又为什么要迫害我?你们为什么这样残酷?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罢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